十六(第3/4页)

不久,两人已经行进在石子坡道上了。中尉的长筒靴发出夜行军般颇带粘着力的足音,勋感觉到白昼里灼热的空气,依然微微残留在石子路底下。

横滨的别墅处处呈现西洋风格,与此相反,这里的本府却是日本风格,玄关上面的元宝形屋顶,沉稳地压在月夜中白色的停车台之上。

宫府事务官的办公室好像就设在玄关一旁。那里已经关了灯,出来接待的老执事,将中尉的军刀存放妥帖,便为两个人引路。府邸里不见一个人影,铺着枣红地毯的走廊一侧,镶嵌着洋式的腰板。执事推开黑暗中的门扉,摁了摁开关。房屋中央重重悬挂的玻璃吊灯,蓦然大放光明,照耀着勋的两眼。无数玻璃片在半空里玲珑透剔,宛若一团光洁氤氲的彩雾。

中尉和勋收紧双膝,坐在蒙着白麻布的扶手椅上。旋转的电风扇朝着面颊吹来一股股温热的风。纱窗上似乎爬满了蚊虫。中尉沉默不语,勋也不发一言。不一会儿,送来了冰镇麦茶。

墙壁上悬挂着描绘西洋战场情景的巨幅葛布兰壁毯。马背上骑士的枪尖儿,刺穿了仰面倒地的徒步而行的士兵的胸膛。胸膛里喷涌而出的鲜血,已经陈旧、褪色,呈现着暗红的颜色。看上去,很像一片古旧的包袱皮儿。勋想到,血和花都容易干枯和变质,这一点十分相似。正因为如此,血和花可以转化为名誉而延续生命,而所有的名誉皆为金属。

门扉敞开来,身穿白麻布西服的治典王殿下出现了。他丝毫不显得矫揉造作,而是举止大方,言语随和,使得房间里多少有些僵硬的空气变得轻松起来。然而,中尉瞬间里站在椅子旁边,纹丝不动,勋也跟着他学。

勋平生第一次如此近在咫尺地刹那间亲眼看到皇家人士的身影。殿下身个儿不太高,一副显得有些刚愎自用的体格,西服下边的腹部突出,上衣的纽扣紧绷绷的,肩膀和胸脯都很厚实,白麻布的西服佩戴着橘黄的领带,一看就是一副政治家的姿态。然而,毫不逊色的浅黑的面孔,二分长的头发,英俊的鹰钩鼻子,威严的细长的双眼,鼻下蓄着的漆黑的八字胡须,可以说军人威风和贵族品味兼而有之。目光炯炯,光芒射人,给人的感觉是个不太转动那双眼睛的人。

中尉立即介绍了勋,勋深深低头致敬。

“这就是上回你提到的那个青年吗?是吧。好,快放松些……我最近除军队以外,没有会见过一个青年,因此,很想见一见地地道道的社会上的青年。叫饭沼勋吧?我知道你父亲的名字。”

殿下颇为随和地说道。

中尉劝慰过勋,不管什么事情,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所以勋立即问道:

“家父从前拜见过殿下没有?”

殿下回答说没有。父亲既然没有见过宫殿下,那么为何抱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呢?这个谜团越发艰深难解了。

接着,宫殿下和中尉行伍之间互相畅所欲言地叙起旧来。勋打算瞅准时机把书呈现上去。但是,很难指望中尉会给他创造这样的机会。看来中尉早把送书的事忘掉了。

勋只好打起精神,正襟危坐,默默注视着桌子对面殿下那副谈笑风生的样子。殿下尚未晒黑的白皙的额头,在玻璃吊灯下闪烁着高贵的光亮,刚刚剃得极短的头发,映着灯光,整齐地耸立着。

抑或留意到勋锐利目光的缘故,殿下一直对着中尉的眼睛倏忽转向这一边。那目光和勋的目光相撞了!正好比瞬息之间,一只锈蚀而永久不会鸣响的古老铁铃,似乎受到震动,舌簧儿松弛了,正巧碰在铁铃的内侧上了。此时,勋也不明白殿下的目光意味着什么,恐怕连殿下自己也弄不清楚。然而,这一瞬的交接,是超越寻常爱憎缔结而成的奇妙的感情。殿下凛然不动的眸子里,刹那间迸发出一种渺远的悲愁,似乎将勋的火焰般的注视,浸入自己一泓悲苦的池水,使之骤然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