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2/4页)

勋过去很少如此违抗父命。平素,勋在父亲面前,是个寡言少语、恭谨俭让的儿子。饭沼初次觉察到,自己的儿子身上有一种凛乎难犯的硬核般的东西。于是,他不能不沉沦于悲哀之中,在清显的教育上自己失败了,时过境迁,这次又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感受到对于儿子的教育同样是束手无策。

……就这样,父子对坐在房间里。阵雨过后的庭院,夕阳朗照,各处的水洼闪闪发光,翠绿的树木耀目生辉,笼罩着一片净土。凉风拂拂,头脑爽适,怒气像沉入清澄的水底,历历可见。勋感到这种怒气犹如围棋棋子,在棋盘上任意往来。父亲心里翻腾着的感情极不透明,依然为勋所无法理解。蝉庄严地鸣叫着。桌上放着包有朱红和暗绿织锦的《神风连史话》,勋猝然站起身把书拿在手里,默默地正要走回自己的房间。

父亲抢先夺回书,站了起来。

刹那间,父子四目对视。勋发现,父亲的目光小心翼翼,缺乏勇气。然而,他的眼里满含怒火,心中仿佛万马奔腾,铁蹄滚滚。

“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吗?”

饭沼把那本《神风连史话》扔到院子里,橙色的闪光的水洼四处飞溅。作为宝贵礼物的书本沾满泥水,横躺在地上。看到自己最为神圣的东西沉落于泥水的瞬间,勋又面对着眼前的墙壁俄而炸裂般的新鲜的愤怒,不由握起了拳头。父亲战栗了,他的巴掌狠狠打在儿子的面颊上。

听到动静,母亲进来了。美祢感到房子里站立着两个男人巨大的身影。瞬间里,她看到痛打儿子的饭沼,身上的浴衣襟裾凌乱,被殴打的儿子的衣服反倒齐整。明丽的夕阳照耀着远处的庭院,美祢不由联想起这位将自己打得半死的丈夫愤激的心情。

美祢从榻榻米上滑进父子二人中间,喊道:

“勋儿,你想干什么,快向爸爸认错。看你那副对父母气呼呼的样子,要干什么?快快跪下来,认个错!”

“您看那儿。”

勋没有捂住面颊,单腿跪在榻榻米上,拽着母亲的衣袖,要她转头看看院子。美祢听到头上的丈夫狗一般气咻咻直喘。比起明亮的庭院,屋内一片漆黑,晦暗的半空里飘满了一种怪异的气息,令人不敢仰视。美祢神情恍惚,她回忆起往昔侯爵家中的那座书库。

她似乎在说梦话,声音低微:

“赶快认错呀,快!”

她一边絮叨,一边徐徐睁开眼睛。鲜明的物象,变成半浸在水洼里的灿烂的朱红和暗绿的织锦。美祢愕然了。那片夕阳辉映下浸泡在泥水里的锦缎,使她觉得仿佛是自己受到责罚。美祢甚至一下子想不起来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宫殿下传过话来,请他们星期天晚上前往,堀中尉伴随勋前往芝地的亲王府邸。

洞院宫家里连连遭遇不幸事件的重创,本来就不太健康的兄长薨去之后,父母也相继辞世,宫府仅有一位治典王殿下继嗣。而今,殿下赴任外地,在宅留守的只是王妃殿下和王子、公主们。妃殿下出身公卿人家,温淑、文静,平素的亲王府并不显得寂寥无奈。

勋从旧书店购得颇难入手的《神风连史话》第三册,用一张鸟子纸裹好,再用毛笔题上“敬献”二字,夹在穿着夏季学生服的胳肢窝里,跟在中尉后边。这是第一次瞒着家人外出。

宫府大门紧闭,门灯昏暗,使人感觉不出大户人家豪华的气氛。耳门敞开着,警卫室的灯光泄露在石子地面上。中尉钻进耳门时,军刀刀鞘碰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响声。

警卫室虽然预先得知中尉来访,但仍然需要用内线电话联络请示报告。就在这段时间里,勋听见群集于古老房檐门灯上的飞蛾、羽虱和甲虫搏动的声音,这才感到包围整座府邸的林木,以及月色溶溶下的鹅卵石坡道,是多么幽深而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