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4页)

不过,你这样的年龄,所有的感动都是危险的。使人深陷其中的感动皆是危险。最危险的是,你那令人难以接近的目光中,似乎存在着与生俱来的对于这则故事的某种“协调”。

到了这般年岁,我渐渐对人和热情之间的龃龉不再注意了。年轻时出于保护自身的目的有必要加以寻求的东西,如今不仅消失尽净,而且对于别人满怀的热情同他本人之间的不协调,过去认为是可笑的巨大缺欠,而今却只当是可以原谅的瑕疵。兴许那种害怕感应他人的挫折而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富于神经质的纤弱的青春,已经消逝的缘故吧?正因为如此,一方面,美的危险较之危险的美更加鲜明地映在心里,所有的青春年华不再看作滑稽可笑了。青春早已同自己的自我意识毫无关联了。细思之实在可怖,我每每由自身安全的感动推演开去,难免会无形中唆使你的危险的感动。

正因为我明白这一点,所以尽管无益,我还是训诫你,对你发出警告:《神风连史话》是一出已经完结的悲剧,几乎是近似一种艺术品的、首尾一贯的、完美的政治事件。这是一次对于人的纯粹的心情所作的极其罕见的彻底的实验,切不可将一场美梦般的故事和目前的现实混同起来。

故事的危险是剔除了矛盾。这位名叫山尾纲纪的作者,或许是忠实于所能涉及到的史实的,但为了使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内容统一,他必然排除了众多的矛盾。还有,这本书过分固守于处于事件核心的纯粹的心情,牺牲了外延,不仅缺少世界史般的展望,而且连神风连的敌方——明治政府的历史必然性也被忽视了。这本书太缺少contrast了。试举一例,正是在同一时代,同一个熊本,有个叫作“熊本蛮奴”的组织,你知道吗?明治三年,南北战争的勇士、退役陆军炮兵大尉詹尼斯来到熊本洋学堂任教。他逐渐开始讲解《圣经》,传播基督教新教。正值“神风连之乱”起事的明治九年一月三十日,他的学生海老名弹正等三十五名青年,聚集于花冈山,在“熊本蛮奴”的名义下,立誓“以基督教化日本,根据此教义建设新日本”。他们自然受到了迫害,洋学堂也不得不解散,同志三十五人逃往京都,奠定了新岛襄成立同志社的基础。他们和神风连的思想正好相反,这里不是也可以看出,同一种纯粹心情的个别体现吗?应该想到,当时的日本,不论何种非现实的、多么过激的思想,都有一缕实现的可能。即使针锋相对的政治思想,在素朴而纯真的表露上也有共通之处,和今天政治体制铁板一块的时代迥然不同。

我并不打算支持基督教思想的清新,而嗤笑神风连思想的腐朽和冥顽固陋。我只是认为,学习历史不可局限于一个时代的某一方面,而要反复探讨组成这个时代诸多复杂的相互矛盾的各种因素,对赋予每一局部以特殊性的诸多要素细细考究一番,然后再置之于整个时代均衡的展望之中加以观察。

我认为这才是学习历史的意义所在。何也?因为对于任何时代,现代人的认识范围总是有限的,要想把握整个时代的形象极为困难。只有整个历史才是可供参考的镜子,生活在现实中的每时每刻部分世界里的人们,可以运用隔代的历史展望世界的全貌,并由此匡正自己的管见。这正是现代人对历史所具有的可喜的特权。

学习历史,决不意味着援用过去部分的特殊性,证明现代部分的特殊性是正当的。不可由过去一个时代的镶嵌画里截取一定形状,镶在现代部分的形状里而大叫“快哉”。否则就是单纯玩弄历史,像小孩子玩游戏一般。应该明白,昨日的纯粹和今日的纯粹不论多么相似,而历史的各个条件都是不一样的。要想寻找纯粹的类缘关系,应该回到那些历史条件相同的现代“反对的思想”中求索。这才是特殊小部分的“现代的我”应当采取的谦逊的态度。于是,历史的问题被舍去,“纯粹性”这个人间超历史的契机单单被提上日程。因为,共有的同时代的历史条件,这时只不过是方程式的一个常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