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单向街(第4/7页)

第一次接近北城,在莺歌,母亲带着她与弟弟住进做汽车钣金的“叔叔家”,叔叔就是妈妈的男友,因为各类叔叔太多,一律称叔叔,免得喊错。母亲在护肤美容院上班,他们首次住进了所谓的“公寓”,一栋五层楼的楼房,其中四楼的一户公寓,三房两厅,钟美宝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

钣金叔叔结局也是入狱,近因是窃盗,远因当然也是因为吸毒缺钱。为何母亲总爱上罪犯或毒瘾者?钟美宝永远不懂母亲挑选男人的准则,但母亲后来自己养成饮酒习惯,也嗜赌,仿佛阿叔再版。钣金阿叔进了监牢,母亲带着他们继续迁移谋生,来到了大台北万华区。终于发现这种人多繁杂的城市才是合适于他们的藏身之处,他们这个四处流离的家,进入了一个对谁来说谁的出现或消失都不特别,谁也不多认识谁,对任何人来说,邻居都是陌生人的都市生活,适合消失与躲藏。

像许多外地移民一样,他们继续在城里租房子,都是带有家具家电的廉价租屋,搬家时,一台出租车就可以带走全部家当,母亲习惯、也只会这样生活,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谁,那个人,可以让她落定下来,那个人,会带来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在此之前,什么都是临时处所,什么都可以抛却不要。

钟美宝带着她弟弟颜俊,颜是弟弟生父的姓,不认父亲,不爱母亲,是个安静得几乎不说话的孩子,只对钟美宝开口。从小学就被学校踢来踢去,直到城里的初中才发现颜俊的美术天分,纤弱的美男子,中学老师爱才,或也爱上他的美貌,一直保护着他,总算在学校安定下来。姐弟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总是你等我,或我等你,他俩像一对双生子,如影随形,直到钟美宝上城里的高中,不能随时带着弟弟了,颜俊就成为飘忽的单影,初中时就会有女生站在公车站牌等待,是个俊美得令人侧目的男孩,苍白清瘦、纤细敏感,初三时,在学校公厕里,被几个高大的男同学欺凌,精神崩溃企图自杀,第一次住进了精神科病院。

在烦乱的搬家,频繁的转学,偶尔的发病就医,时而安静时而错乱的时光流里,钟美宝与颜俊,默默在这些曲折巷弄里慢慢长成两个美貌的大孩子。钟美宝上初中之后身材抽高,为免引人注目,把头发剪得很短,穿运动内衣把胸部压平,神情坚毅而专注,刻意地锻炼身体,更像男孩,是田径队短跑高手,豹子一样的身材,对谁都是冷淡的。颜俊则像她的暗影,苍白、纤瘦、怕光、惧黑,头发总留到过长,黑而直,一双幽深的眼,小巧嘴巴红艳艳,不化妆也像视觉系歌手,是漫画本里直接走出来的帅哥,暗黑眼神可以将人吞噬。

母亲忙碌于摆平身边各个叔叔闯下的祸事,专注于吸引越来越不常在家的男人,没有留神孩子已经长得一点也不像这破败屋里能够开出的艳丽花朵。他们逐渐地熟悉哪儿有市集,哪儿有书店,习惯于马路的狭窄、巷弄的曲折、繁闹的市声。无论是学校或住家附近,都不交同龄的朋友,他们就是彼此的密友。

早些年,母亲丰满貌美,辗转在各地流浪时,总找得到哪儿有工作,从美发做到按摩,跨越与客户身体的界线。三十五岁之后,因酗酒弄坏了身体,一脸蜡黄,皮包骨似的,总是神志不清的她,不能卖脸卖笑,就跌落到廉价理容院。母亲总说她在帮人做头发,钟美宝去过那些店,黑暗的玻璃窗,看不见里头有洗发剪发的客人,母亲的模样看起来老气,精力似乎都被店里的黑暗吸走。

钟美宝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到愿意接受童工的工厂打零工,十四岁之后,到餐厅帮人洗盘子、超市打零工,上高中的她,开始去中餐厅当服务生,客人常给小费。十七岁那年,高中三年级,已经出狱多年的继父找到她母亲,又住进屋子里来,母亲似乎靠着对继父的热情,重新振作起来。监狱没有让继父衰老,反而使他变得精壮,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他依然妄想一步登天,还是习惯要偷看钟美宝洗浴,醉酒输钱就毒打自己的儿子,牢狱生活使他变得更凶残。母亲恋慕着依然青壮的他,只想用钱把继父留在身旁,母亲去整容,眉眼吊稍,胸乳更膨满,设法变得年轻,长相却显得凶恶。她与继父在家里开设地下赌场。闲暇日,母亲跑宾馆卖身。他们居住的公寓屋旧墙薄,美宝与颜俊睡一间屋,屋里充斥着母亲各式各样的声音,喊叫、咒骂、求饶、撒娇、呻吟,她以声音存在,正如继父以他赤裸着上身露出大片艳丽刺青,或歪倒沙发,或四处横行的裸身占据屋宇。母亲的渺小与继父的巨大,在那个窄屋里不断扩张比例、继续歪斜,房门似乎都被撑歪了,墙壁壁癌剥落,粉粉屑屑,像白日梦里的雪。那是城市隆冬里最寒酸的圣诞节,钟美宝跟颜俊装饰着他们的房间与阳台,母亲冲进门来把东西都推倒,大喊着要钟美宝滚蛋,“这屋里有你就没有我!”钟美宝够大了知道继父跟母亲要求什么东西,她知道那些男欢女爱的拉扯,知道弟弟颜俊每个晚上都拿着菜刀抵着门,要抵抗继父的入侵,扬言要杀人。她冷眼看母亲的疯狂与悲哀,“我要带弟弟走。”“你做梦!”母亲知道怎么控制她,钟美宝悲伤,终究他们还是把人生活成了八点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