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单向街(第3/7页)

美式咖啡一百,拿铁一百三,贝果六十,三明治套餐一百五,商业午餐从一百六的简餐到三百五的全餐都有。星期六的中午,真的有全家人带来吃饭的,那些住户,吃饭、喝咖啡、吃甜点,大人小孩四人坐一桌,几乎都不交谈,看报纸、看杂志、玩手机,好像在自家客厅。以前钟美宝在市区的咖啡店也见过许多这类场景,然而在这里上班,特别有时空落差。有时她抽空到市场采买,会经过一楼的垃圾集中处,店刚开幕时,双和城还未强制使用收费垃圾袋,垃圾早晚两班集中从货梯运下来,有好多做资源回收的人就挤到那堆高如山的垃圾场去翻找,那旁边就是车道,无论什么时间,都会有奔驰车从车道进入或驶出。钟美宝穿过那两者之间,感觉就像是自己生命的隐喻,依靠垃圾为生的人,坐在豪华房车里的人,都不是她,她就像是连接这两个原本不可能联结的世界中间的介质,而这造成她自身的磨损,使得灵魂某处,像是被损坏了似的,产生一种故障,这故障感,造成她长期恍惚、严重地没有自己的个性。

钟美宝认为因为自己是乡村孩子出身,成年前一直到处流离的缘故,即使到大台北居住十多年,无论身处何处,还带着那种异乡人、旁观者、事不干己、却也格格不入的感受。

钟美宝在中部靠海的小村庄出生,那是母亲的故乡。那个交通不便的小渔村,以手工鱼丸与即将废弃的铁道小站闻名,村里的人却大多贫穷。70年代台湾经济飞越期出生的母亲,中学功课不错,却没有到镇上读高中,初中毕业就在镇里的美容院当学徒,海风也吹不花的一张白脸、细致五官是渔村突兀的景色,丰乳翘臀标志着早熟与不安,十七岁就跟来店里送美发器材的业务恋爱,因怀上了孩子而结婚,一场婚宴只是做戏,钟美宝的生父早在城镇里有妻儿,钟美宝出生后父亲就遗弃了她们,母亲将孩子放给父母照顾,说要去找她丈夫,一去三年,回来时胸乳又膨胀了些,带回了肚里的孩子,与另一次婚姻的丈夫。钟美宝跟着继父与母亲住进了隔壁小镇机车行后头的铁皮加盖,继父当黑手,母亲继续洗头。继父有酗酒的习惯,沉迷赌博性电玩,钟美宝上小学之后,继父酒醉,会摸进钟美宝与弟弟颜俊的房间,母亲忙着还赌债,装聋作哑,继父偶尔会失踪,几日后又没事人般回来,酒是戒了,却因为赌博熬夜,开始吸食安非他命,工作丢三落四,索性不干了。他们搬到附近一个铁皮盖成的仓库,冬冷夏热,生活窘迫,某一日,继父因吸食与贩卖毒品罪被抓入狱,才知道继父欠下大笔赌债,母亲只好带着他们姐弟离开了小镇四处躲债。

之后的几年沿着海线铁路北上,随着居无定所的母亲与各个同居人流离四处,母亲总会带回某个叔叔与他们同住,那些叔叔们,几乎是跟父亲或继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英俊、个性懒散、情感风流、小偷小犯,最后不是入狱就是失踪。无论身处何处,母亲靠着美容院手艺,找个小店就可以谋生,也都是在几个滨海的小村镇生活。钟美宝记忆中的住家,先是幼儿时家住的三合院,然后是与人分租的独栋平房,镇上的小阁楼,再来才是一栋一栋相连的三楼透天厝。那些屋子,或紧密或稀疏,依着村庄各有的秩序沿着大街或小巷建立,村人所谓的街市,也是以区隔成住家、店铺、市场、农田、水塘等功能,一小区一小区建立而成的小区,那些范围并不太大的村庄,有着与世隔绝的气息,他们这家人,总像是闯入一幅静定的风景画那般,会引起一些小小的骚动,引发一点侧目,几阵流言,阵阵涟漪尚未平息时,他们又季风一般地飘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