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11页)

父亲生前也是一名房门警卫。他驻守的是一个公营事业的宿舍园区,园区有十五栋日式房屋,坐落于六百多坪的园林内,入口处有管理室,父亲就住在管理室后头加盖的小平房内,谢保罗三岁到八岁那几年,他也跟随父亲居住于此。从军职退休后,父亲在朋友引介下来到这个宿舍,工作除了守卫门房,也帮忙整理园艺。那时母亲已经离家,父亲长他五十五岁,谢保罗与父亲一起时常被误认为祖孙,他记得那个小房间以木板架高地板,一侧有橱柜,地板上铺着榻榻米,屋子始终潮湿,弥漫着父亲长年点着的蚊香味道。他们市区另有一处老公寓,但几乎很少回去了,生活仅凭简单衣物、一只收音机、大叠书籍,与一个大同电饭锅,煎炒煮都用那只电饭锅解决,房间时常要把拉门拉开通气,否则到夜里就会臭不可闻。

对父亲的印象总是他以毛笔抄写访客资料的神情,专注、认真,且过于谨慎了,即使连他都认得的长官职员,只要不是宿舍住户,他就要求查看证件,何时进入,访客为谁,原因是什,都要仔细查问。他时常看见人们对父亲露出不耐烦以及“你真不识相”的神情,语气粗鲁也常见,甚至也与人发生过冲突,年幼的谢保罗总是羞愧难当地躲在壁橱里,那时节他还没上学,父亲已经教会他简单识字,少年谢保罗一个友伴也无,只能在附近的花间草丛独自游戏,有一户人家,是营业课长,其妻子待他特别友好,时常喊他进屋去看电视,也给他吃甜食。

离开父亲与那个小屋多年,谢保罗还能闻到夜晚从园子里传来的草腥与花香,各户人家种种声息,昆虫长长的唧鸣,父亲那种时常让他误以为中断呼吸的鼻鼾声,断断续续,犹如火车汽笛。

大学读的是经济,毕业后考上了银行行员,过着稳定的上班族生活,工作三年他就买了车,低阶军职退休的老父死后留下一个还有贷款的老城区旧公寓,他住自家房子,没什么开销,嗜好是玩真空管音响,听黑胶唱片,他每日开车上下班,在车里也听着古典音乐,女友是百货公司名牌服饰柜姐,比他小一岁,他俩决定在三十岁以前结婚。

二十八岁生日那个秋日早晨,他如常开着汽车出门,在一个红绿灯前如常地穿过,他几乎没看见那个女人怎么来到眼前,或许他分神于音乐的美好,或许他没有,只是脑袋放空了一会儿,这条路太熟悉了,时间、地点、路况熟悉得仿佛一首再熟练不过的曲子可以闭眼哼唱,然后就是车子撞倒什么的巨响,他紧急刹车。

人生似乎就停在那一瞬间了,车头侧面碰撞摩托车产生冲撞与阻隔,下意识地急踩刹车,物体弹跳到车头引擎盖,然后跌落在地。

目击证人、围观路人都清楚看见是那个骑着摩托车的女人闯红灯没命似的猛冲,她头上简易安全帽没扣扣环,蛋壳似的随着她的倒地脱落在一旁,真不知道她的车速有多快,竟能产生如此大的冲撞力道,把谢保罗的汽车车头侧边整个撞凹,也将自己抛甩至车盖后,重重落地。

以后就是慌乱的急救,警察局讯问,家属哭喊叫骂,医院探视,赔罪,再赔罪。女子全身多处重伤,颅内出血,脏器破裂,手术,昏迷,加护病房,急救三日,依然不治身亡。

出庭,开协调会,都是女友陪同,请了律师,他几乎只是出席,法院最后以意外致死做决,缓刑三年,赔偿除了保险金,与家属达成协议另赔两百万,结案。

困扰他的不是官司或赔偿,而是这整件事的发生与结束,他都来不及回神,精明的女友处理一切,对方家属是女子的老父与哥哥。三十岁的年轻女子,丈夫是建筑工人,因一次意外瘫痪,他们有两个小孩,还在读小学,女人在卡拉OK坐台陪酒,应付丈夫庞大的医疗开销与孩子的教育费,据说精神状况一直不好,“长期就诊精神科,服用精神药物,酗酒习惯,有自杀的可能”。他的律师主张,路口摄影机清楚显示,女子在十米前就开始加速,闯过红灯后更急速前驶,完全不顾车流与信号灯,谢保罗的车是在绿灯时过路口,车速也在标准范围,只因“死者为大”的舆情考虑,加上女子只有三十岁,赔偿金自然高。“我没意见。”谢保罗说。“都满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