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11页)

谢保罗住在“鸽楼”的三楼之十五,房门背后,挂了一个窄窄的木框镜子,是他工作的大楼里住户赠送的礼物,盥洗过后,他望着镜子打理自己,戴上帽子,身着胸口缝制绣有姓名编号名牌的蓝色制服,足蹬黑色人造皮鞋,就是谢保罗作为大楼管理员全身的基本装备。他骑上机车,戴上简易安全帽,三十分钟的车程,跨过两座桥,来到他上班的摩天大楼。

每日工作十二小时,细节琐碎,在柜台收受住户的包裹信件,接待访客,从电脑屏幕监看监视录像画面,每周要定点巡视四十一层大楼,鞋底都快踏破了,漫长的走道从一端到另一端会经过三十二户人家,重点巡视是楼梯间。其实每一层走道、楼梯、转弯都有监视器,平时在楼下柜台已经监看过无数次了,但据说知道有警卫巡逻,住户都比较安心。巡逻时,常会遇到住户来投诉,泳池上漂着垃圾、楼上的盆栽落到中庭摔破、有人在高尔夫球练习场遛狗留下狗粪脏臭,甚或者家里对讲机坏了、空调不冷,都找管理员处理,他也协助过夫妻吵架大打出手的纠纷。

他喜欢巡逻。即使冷天被叫去看顾车道也无抱怨。每日万步在大楼里巡走,或待在窄小如电话亭的警卫室走进走出指挥车辆出入,甚至是夜晚时间的门口站岗,他都认真地逐一执行,不抽烟、不打混,其他人不愿做的工作他都无怨言地接下,只因为他愿意接触这大楼所有一切,住户、访客、车道、梯间、花园、游泳池、运动室,这些都是构成大楼的重要部分,重复地走过这些地方,让他有置身其中的真实感。

过往两年的多数时光里,他凝望着陌生人群出入眼前,为了打发等候的时间,或铭记这些荒度的岁月,他费心记住他们的脸。

比如住户A夫妻,A先生一张方脸,深眼,浓眉,短须,五分短发,皮肤是上健身房刻意晒出来的古铜,一般说来是令人信赖的长相,但性格可能过于固执,喜欢发号施令。A太太年约四十,细眉精心修过,肤白,素颜的时候显得眉眼平淡,一上了妆,五官立体深刻,淡淡腮红里透出的淡淡雀斑,令得她显出娇媚。没有孩子的他们,有部大众Golf,住在C栋二十九楼边间公寓、室内三十五坪[2]、附有阳台的宽敞空间里,根据资料,A先生是建筑师,A太太无业,他们过着谢保罗凭着纸上资料无从想象的生活。这种家庭式的住户组合,下来拿挂号信的往往是太太,但每天开信箱的却是先生,因为大楼管理处会先签收包裹与快递,再通知住户下楼拿,所以非上班时间,比如晚饭后,是较多人来拿信的时间。

他时常翻阅记忆中A太太的脸,她对管理员非常亲切,记忆里多是她无分素颜或浓或淡的发妆底下,近乎讨好的笑脸。她给人一种出身不好,但努力向上,却始终缺乏安全感的印象,A先生则显得过于自信,有点装腔作势,像是在隐瞒什么似的。

这些都是谢保罗无聊时胡乱的联想。

人脸真是一种奇怪的符号,你越是深入细节,越觉得丑陋与不协调,等你深入到一个程度,他∕她看起来就几乎像是一个抽象画了,要费心记住这些细节的关键是放松,不去记细节,而是让视线有些松弛,可以将整张脸印入其中,然后如摄影机一样,啪嚓把整个脸摄影下来,归放在脑中储存“脸孔”的区块里。

等捷运或等公交车,甚至是悠闲地骑着脚踏车时,他往往会将那些脸孔翻出来温习,知道名字的话,就在上面标识姓名,姓名不详的,就像翻书一样翻过,有些人你无法看得很清楚,他们总是神色匆匆,旋风一样走过,能看清楚的只是每日早晚不同的侧脸,但那样的脸他反而印象深刻,因为不与你相视,反而让五官落到最舒适的位置(尽管许多人会说那是摆臭脸,在他看来是表情空白而已),他喜欢翻阅这些不同角度的侧脸,甚至可以将他们做许多的猜测与联想,等到真正看到正面时往往有很大的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