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第4/4页)

派出所的肖所长比他们冷静,也有政策水平,他拿本杂志卷起来做了个简易的喇叭,站在岸上对河上喊话,七号船的老库和小库,你们注意了,侵占革命历史文物是犯法的,你们不要犯法,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我们没法回头了,回头是他们的岸,不是我们父子的岸。保卫纪念碑的战役打响了,我心急如焚。河上十三年,都是那艘大火轮牵引着驳船在河上来来往往,我几乎不会撑船。我拼命地用撑竿头抵住肩部,竿尖抵住河底,把身体弯成一张弓,别人都是这样撑船的,我也这么撑,可是铁壳驳船不听我的话,我让船往前走,船却犟头犟脑横在河中央,似乎要跟我赌气,我听见父亲在船篷里喊,到右边去,快到右边去!我拖着撑竿跑到了右边舷板,不幸的父亲也不懂行船,纯属瞎指挥,我跑到右舷上撑船,这次船动得快了,竟然向驳岸一侧自投罗网去了,父亲又在船篷里叫起来,回到左边去,去左边。我在船的两侧舷板上跑来跑去,狼狈不堪,听见小改五癞子他们在驳岸上的狂笑声,小改对我高喊着,空屁你别白费工夫了,水上纠察队马上到了。汽艇一到,我们骏马追乌龟,看你们这破船能跑到哪儿去!

我心急如焚,在舷板上跟铁壳驳船较上劲了,我没空去照看舱篷里的父亲和纪念碑,舱篷里的动静,我一点也不知道。远远的河上传来了水上纠察队汽艇的马达声,驳岸那边先是响起了欢呼声,突然欢呼声沉寂下去,注意舱篷,注意库文轩!王小改他们开始追着驳船跑,嘴里互相提醒着什么。我回头一看,岸上已经一片骚动,派出所又来了好几个警察,码头上的装卸工人也跑来看热闹了,他们所有人的身体都歪斜着,脑袋歪斜着,朝船上的舱篷里翘首张望。那个肖所长已经站到了一只油桶上,高高举起杂志做的喇叭,他的喊话声变得很急促很严峻,库文轩同志,请你冷静请你冷静,你做事要考虑后果要考虑后果啊!然后他突然对我骂起脏话来了,空屁你他妈个白痴,你还撑你还撑,快去船篷,快去拦住你爹呀!

我丢下撑竿跑到船篷里的时候,正好看见父亲驮碑投河的最后一幕,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相信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不相信纪念碑保卫战以这种方式结束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库文轩,他用绳子将自己的身体和纪念碑捆绑在一起了,他驮着纪念碑在船板上爬!他的身体被石碑压住了,我看不见他的头部和身体,只看见他的两只脚,左脚蹬一下,右脚蹬一下,人和碑一起向船边爬,父亲的左脚是赤脚,右脚上还穿着一只海绵拖鞋。我扑过去,只抓住了父亲的一只海绵拖鞋;我扑过去,只听见了父亲对我的最后一声叮嘱,东亮,我下去了,你好好守着船,等着船队回来!

这是一个奇迹。我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和纪念碑捆在一起,成为一个巨人。我拉不住他。一个巨人投奔河流,我拉不住他。然后我的眼前突然一片虚无,金雀河河面上响起爆炸似的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岸上一片惊呼,我父亲不见了,纪念碑不见了,巨人也不见了。我没有留住父亲,只留住了父亲的一只海绵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