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

我上岸去了。

上岸的时候金雀河尽头的晚霞已经暗淡下去,缤纷斑斓的云朵越来越少,一眨眼就变成了虚无的灰色云团。晚上七点钟,平时这应该是我从岸上回船的时辰,但这个黄昏不一般,我有计划,我上岸去了。

码头上的照明设施已经提前亮了,有一片探照灯的灯光守护着油泵房,雪白的光束穿过码头上的货堆和空地,蔓延到驳岸上,我看见我家的船被照亮了一半,还有一半则消沉地浸在水里,看上去满腹心事。我一下船,那只流浪的野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又跑到了我家的船头上去了。我没去驱赶它,野猫上去也好,父亲一个人在舱里,无人托付,只好让野猫暂时守护他了。

晚风吹过来,被汗水湿透的棉毛衫贴着我的身体,我感到有点冷。码头的水泥地面不久前铺过沥青,软软的有点黏脚,有点温暖,我发现了沥青的温柔和怜悯,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穿鞋子。从驳岸到装卸区一路平安,四周空无一人。白天积存的所有货物都已卸空,码头看上去空旷得出奇,也安静得出奇。油泵房里隆隆的机器停止了运转,李菊花和她的同事都下班了,装卸作业区的工人也走光了,一台龙门吊和几台轻型塔吊都安静地匍匐在夜色中,抬眼仰望着高大巍峨的圆形储油塔,储油塔塔顶亮着一排蓝色的小彩灯,看上去像蓝色缎带拴着一个巨人的脖子。

我不相信安静,太安静了就有鬼。我走过治安小组办公室,果然,那里面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窗子里有人在朗诵什么诗歌或者散文。突然朗诵停止,传来几个人放肆快乐的笑声,陈秃子和五癞子笑得响亮,那个女治安员腊梅花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边笑一边求饶似的喊道,别念了别念了,要笑死人了,我的肠子快要笑断啦。

我悄悄站到窗边,警觉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他们笑了一会儿,小改又开始朗诵了,这次我清晰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句子。啊,水葫芦爱着向日葵,海枯石烂不变心!

我头脑里嗡地响了一声,一下就用手捂住了耳朵,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个抒情的句子,啊,水葫芦爱着向日葵,海枯石烂不变心!工作手册,五十四页或者五十五页,写于慧仙在地区金雀剧团的日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工作手册为什么会落到王小改的手里?他们为什么要朗诵我的日记?我正要往治安办公室里闯,听见腊梅花说,小改你怎么不念了,再念点有意思的让我们听听啊。王小改说,我就抢到了这几页,老崔拿了几页,小陈也撕了几页,其他的,都让人家慧仙拿走了,我们也不好跟她争,她是向日葵嘛!腊梅花嘴里啧啧地响着说,其实这空屁也很可怜的,他不是痴汉等老婆吗?

腊梅花那一句话让我愣在门口,半天缓不过神来,我为自己的日记而羞愧。我很后悔,可是事到如今,后悔有什么用呢?我每次上岸都把工作手册藏在旅行包夹层里,是为了提防父亲翻看我的日记,结果我防住了父亲,日记却落到了这些人的手里!我站在治安办公室门口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勇气冲进去,只听见自己嘴里的嘟囔声,秋后算账,秋后算账。其实我不知道要找谁秋后算账,是小改、老崔、小陈,还是慧仙?或者是要找三霸和李庄老七报仇?我抬头看了看黄昏的天空,回头看看河岸,七号船孤零零地停泊在一片暮色中。我很快清醒了,父亲现在比我重要,父亲的一条命比我的工作手册更重要,今天夜里我谁也不找,我要去找赵春堂。

我直奔综合大楼,到了大楼前才意识到我的计划是一厢情愿,我来晚了,干部们都已经下班。除了传达室和零星的几个窗子亮了灯,四层楼的大部分窗口都是黑的。我搜寻着赵春堂的专车,那辆曾经风光一时的吉普车看来已经被闲置,委屈地栖息在角落里。原先停吉普车的地方,现在停了一辆苏联产的伏尔加轿车,黑色的、崭新的,看上去很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