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第2/8页)

司机小贾拖了一根水管,认真地冲洗着伏尔加轿车,冲得遍地污水。我绕过了一摊摊水渍,去向小贾打探赵春堂的行踪,你在等赵春堂下班吗?赵春堂在不在楼上?司机小贾斜着眼睛看我,你算老几,打听这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我有要紧的事情向他反映。小贾还是对我横眉冷对的,手里继续冲水,嘴里傲慢地说,你有什么事情先向我反映,看看值不值得向书记反映,你能有什么要紧事情?又是为个烈属证来闹事吧?

在油坊镇上办事要先敬烟,我给小贾递了一根香烟,他勉强接过去,看了看香烟上的徽标说,飞马牌的?不抽。我只抽大前门。他把香烟扔到驾驶座上,鼻孔里哼了一声,都什么时代了,只有你们船上人还把飞马牌当个好烟。看他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点,我对小贾说,我不是找赵春堂闹事的,是让他去救一个人,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下次送你一条大前门香烟,不送就是畜牲!小贾皱起了眉头,一条大前门香烟算个屁啊,好意思说!你鬼鬼祟祟的找赵书记到底干什么,他又不是医生,救什么人?我被小贾逼急了,干脆对他和盘托出,我不是求他救人,是求他救命,我爹要寻短见,今天赵春堂一定要到我家船上走一趟!小贾冷冷地一笑,你爹刚出医院,怎么又要寻短见了?你们家的事我可是清楚的,你爹寻死觅活,都是让你气的,只有你救得了他,赵书记去也没用,救不了他!

我放弃了小贾,到综合大楼的传达室打听赵春堂的下落,幸亏传达室里的女人是新来的,不认识我,看我火急火燎的样子,她倒是向我透露了一个有用的信息,赵书记今天很忙的,来了三批检查团,夜里还要陪客人吃饭呢!我特意绕到大楼的侧面,朝食堂的窗子一望,小餐厅里黑灯瞎火的很冷清,只有两个陌生的干部模样的人对坐在窗边,不知在吃饭还是在说话。我跑到窗边向那两个干部打听,你们是不是检查团,赵春堂今天陪你们吃饭了吗?一个女干部打量了我一眼,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我们是计划生育检查团,赵书记不陪我们吃饭,陪别人吃饭去了。我又问,赵书记陪谁吃饭去了,在哪儿吃饭?另一个男干部掩饰不住酸溜溜的心情说,陪谁吃饭我们不清楚,光是听说他们去吃螃蟹,客人有级别,餐馆也有级别,哪儿有级别高的餐厅,你就去哪儿找嘛。

我突然记起来春风旅社的阁楼最近改造成了一个豪华大包间,那个曾经隔离我父亲的阁楼,听说成了赵春堂宴请贵宾的秘密场所。我朝春风旅社的方向匆匆地走去。路上遇见一个瘦高挑的竹竿似的少年,戴个眼镜,耸着肩膀,书包夹在腋下,他从学校的方向过来,与我擦肩而过。我知道那是理发师老崔的孙子,油坊镇中学的尖子生,老崔在理发店多次吹嘘这个孙子学习如何拔尖,如何有前途。有前途的人一般不和没前途的说话,我没准备和他交谈,这男孩从我身边傲慢地过去了,突然折返回来,追着我边走边问,你是库东亮吧,我问你一个历史问题,毛主席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到过油坊镇的?我敏感地意识到这突兀的问题与工作手册有关,便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没想到这个讨厌的高中生居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了,他喘着气对我说,你跑什么?我向你请教问题呢,毛主席不接见油坊镇的人民群众,怎么偏偏去接见一朵向日葵呢?伟大领袖接见一种农作物,怎么可能?库东亮,你为什么随便编造历史啊?

很明显,我的日记快变成大众读物了,老崔的孙子一定看到了我的日记,也许是三十页,也许还有三十一页或三十二页,这个书呆子少年怎么会懂得我的秘密呢?我没有兴趣跟他探讨历史,更没有义务透露我青春期的秘密,我瞪着眼睛对他大吼一声,历史是个谜!你个狗屁孩子懂什么历史,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