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船(第2/5页)

一只野猫正蹲在我家的船头俯瞰着河水的动静,那野猫长年在码头一带流浪,也许认识我,发现主人回来便自觉地撤离驳船,从我脚边一溜烟地逃走了。我背着父亲小心地走过跳板,看见野猫在船头给我们留下了纪念品,一堆猫屎,外加一条柳条鱼精致的骨骸。前舱的舱板不知被什么人拉开了一半,偌大的前舱是空的,一半沐浴着阳光,一半沉在暗影里,无油可运,空置的船舱嗡嗡地收集着河水的回声。我对河水的声音是如此敏感,走过舷板的时候,我听见前舱忠实地复制着河水的声音,下来,下来。很明显,河水之声被放大了,父亲也听见了什么,他的脑袋在我的肩膀上无力地抬起来,前舱里是什么声音,他们在输油吗?我说,我们的船不输油了,爹,前舱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把父亲背进后舱,安置在他的沙发上,他颓然地躺下去,嘴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叹。我说,爹,我们到家了,到家就好了。父亲说,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你把我送到家,我要谢谢你,你不是要到岸上去到处流窜吗?现在可以去了,去流窜吧!我说我走不了,你身上脏了,还要给你烧水洗澡呢。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再谢谢你,再谢一次,我是该洗个澡,洗好澡你就可以走了。

那天下午的金雀河躁动不安,我起身拿了吊桶去河里吊水,吊桶投进河中,收集起一片河水的秘语,河水在吊桶里说,下来,下来。我在灶上支锅烧水,河水煮开了仍旧不依不饶,河水的秘语在铁锅里沸腾,下来,下来,下来。我坐在船头守着火灶,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我不知道河水的秘语是赠送给谁的,是给我还是给我的父亲?

向阳船队的船民都清楚,我父亲洗澡麻烦多,需要一级戒备。我把大木盆搬进舱里,小心地把舷窗都关上了,这是防止窥视的常规手段。我父亲也许是金雀河两岸最特殊的男人,别的男人光着身子跳大神也没人稀罕,我父亲的裸体,始终是人们争相偷窥的对象。他的裸体不同凡响,正面背面都极具观赏价值。倘若你有幸窥见他的正面裸体,便可看见传说中的半截鸡巴,那是我父亲的羞耻。倘若你有机会看见他的背面裸体,也就看见了他屁股上的鱼形胎记,那是父亲的荣耀。这几乎是一场漫长的防御战,父亲悉心保护他的光荣,也全力地掩藏他的羞耻。即使是我,也没有机会正眼面对父亲的裸体,每当父亲在后舱洗澡,我的任务是掩护和阻击,我沿着舷板巡逻,负责驱赶那些前来窥望的孩子。那天下午本来是父亲最好的沐浴时机,驳岸上没有人,岸边只剩下我们一条船,不需要我出舱巡逻了。我关上窗,发现父亲的目光还是很胆怯,他左顾右盼地说,外面谁在吵,我耳朵里嗡嗡的,是什么人在岸上?我说,船队早走了,岸上没有人,没人来偷看你,你放心洗吧。他警惕地瞪着舱门和舷窗,说,小心为好,我觉得外面有人,不安全,你把舱门也关上吧。

关上舱门,舱里一下变得很闷热。我把热水灌进大木盆里,替父亲脱下了酸臭的衣服。脱到裤衩了,他说,裤衩不脱,到盆里自己脱。我把他扶进盆里,看他歪斜着身子慢慢地往水里坐,那样子似乎有点半身不遂。你不要看我,有什么好看的?他皱着眉头对我说,把毛巾给我,背过身去,背过身去你就可以走了。

我顺从地背过身去,可是我不能走。我看着舱壁上邓少香烈士的遗像,刹那间我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幻觉,似乎看见邓少香烈士沉睡的灵魂苏醒过来,从墙上偏过头打量着木盆里的那个裸体,目光幽远,充满忧伤。库文轩,你真是我的儿子吗?库文轩,你到底是谁的儿子?我身后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泼水声,听起来有气无力,我不敢回头,爹,你洗得动吗?洗澡很累的,要不要我来帮你洗?他说,我还有一口气呢,前面我能自己洗,后面你帮我洗。我正要转身,听见父亲喊,别过来,现在别过来,再等一会儿。我只好等,等了一会儿,父亲终于允许我转身了,他说我的后背一定脏死了,天天都很痒,我不是故意要拖住你,你帮我洗了后背就可以走了,抹上肥皂冲洗干净,你就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