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第4/5页)

慧仙去向宋老师告状,宋老师很为难,偏袒了她一个,得罪的是一个集体。他权衡再三,决定把矛盾上交,亲自用自行车把慧仙驮到了地委大院门口。慧仙去向德高望重的柳部长哭诉,哭诉她在宣传队受到的排挤。柳部长听了好半天才明白她的委屈,他没法干预宣传队女孩子的矛盾,就引用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关照慧仙:坚持就是胜利。慧仙似有所悟,回到宣传队坚持了一段时间,可是,毕竟一花难敌群芳妒,她虽然坚持了,最终没有等到胜利。有一次彩排《百花舞》的时候,梅花桃花和玫瑰花共同向导演发难,我们不要荷花,有荷花没百花,有百花没荷花!梅花一脚把慧仙的荷花道具踢飞了,更加可气的是桃花和玫瑰花,她们竟然冲过来要把慧仙推下舞台。慧仙临危不惧,她说怕你们是小狗,我就站在这儿,让你们推,看你们两个娇小姐能不能把我推下去。桃花和玫瑰花一起用力,果然推不动慧仙。慧仙朝后面怒喝一声,用力推呀,你们现在推不倒我,待会儿我就来推你们,谁跑谁是小狗!慧仙的嚣张激起了公愤,梅花上来了,杏花月季花也上来了,五个女孩齐心协力,慧仙支持不住,终于被推下了舞台。她跌坐在乐池里,随手把乐谱架子和鼓槌铜锣都扔到了舞台上,最后没东西扔了,就跪在乐池里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年的春节下了雪,节后雪还不化,河上的浅湾结了层薄薄的冰,驳船上很冷,岸上到处是雪堆,岸上也冷。恰好赶上这么个大冷天,慧仙回来了。赵春堂动用了镇上新购置的一辆吉普车,驱车八十里,亲自把她接回了油坊镇。慧仙回乡的风光掩盖了传说中的失意,她是从那辆崭新的吉普车上下来的,带着两只皮箱,还有一盏红灯。女大十八变,镇上的人们都认不出小铁梅了。她的头发像城里的舞蹈演员一样,挽成一个圆髻,用黑色缎带缠着,一件海军蓝军大衣罩着她丰满匀称的身体,因为宽松而别具一格,里面的红毛衣和白色围巾则是这套服饰要强调的主题。有人盯着慧仙的穿着打扮啧啧称奇,也有人盯着那堆行李为她犯愁,说,向阳船队正在河上跑运输呢,她今天回来,回不了家呀。这种不必要的担忧马上遭到了知情者的讥笑,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会回到鸡窝里去?告诉你,她上面有靠山了,领导打招呼要培养她的,向阳船队不是她家了,她的宿舍在综合大楼里,早就安排好啦!

正月十五挂红灯,向阳船队挂着红灯回到油坊镇,岸上果然有喜事,船民们都听说慧仙回来了。孙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欢天喜地结伴上岸去,去了半个时辰回来了。两个女人都沉着个脸,船民问她们话,谁也没精神搭茬儿。孙喜明女人一回船就径直下了船舱,孙喜明跟下舱去,看女人已经在乒乒乓乓地拆慧仙的床,孙喜明急忙扯住她胳膊说,你急着拆她床干什么?万一她还要回来住呢?孙喜明女人说,拆,拆,她不会回来了。孙喜明说,谁说要拆她床的?是慧仙自己说的?孙喜明女人扔下锤子,哭起来了,还用她自己说?我就求她回来住一夜,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呀,推三推四的,我又不是傻子看不透她心思,她是翅膀硬了,嫌弃我们了。孙喜明劝不住她,让德盛女人下去劝。德盛女人走到舱门口,看孙喜明女人坐在半个床架上落泪,自己眼圈也红了,对孙喜明说,我怎么劝她?我自己也灰心灰意的,请她回来吃顿饭也不肯呀,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肉,养不乖的,养来养去也是一场空!

我去综合大楼守过慧仙。守了一上午,壮了几次胆,还是不敢进去问。正逢春节假期,综合大楼有点冷清,顾瘸子回乡探亲了,传达室里坐着一个男青年,始终拿着一份报纸,看完一份又看一份。他不认识我,这让我感到安全。我注意到那辆吉普车停在花坛边,吉普车在楼前,说明慧仙在楼里,我决心等。中午的时候我听见食堂的小包间里传来热闹的声音,悄悄走到窗前,隔着窗子我一眼看见了慧仙。她坐在一群干部模样的人中间,像一只孔雀开屏,不是开给我看,是开给干部们看。她穿着李铁梅的红底碎花对襟棉袄,头上的髻子放下来,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垂搭在肩上。也许座位不舒服,她的身体斜着,一会儿偏东一会儿偏西,姿势有点散漫,她的脸上却笑得很开心,是那种受了宠爱的笑容。很久不见,她看上去是个大姑娘了,是大姑娘了,我就觉得她有点陌生。他们在喝酒,我在外面看他们喝。慧仙的前后左右,我观察得很仔细,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现象:赵春堂坐在慧仙的旁边,她那条大辫子的辫梢被他抓在手里,赵春堂突然拉一下辫梢,慧仙就站起来了,站起来,举着一只装了橘子水的杯子,与这个碰杯与那个碰杯,碰了这个碰那个,一桌人都碰过杯,赵春堂又拉一拉慧仙的辫梢,慧仙就坐下了。我惊愕地发现,回乡数日,慧仙已经成了赵春堂的木偶,而她那条令人骄傲的大辫子,竟然成了赵春堂手里的木偶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