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第3/5页)

属于慧仙的季节,也是我忙乱而焦虑的季节。我忙着奔赴花车游行的路线地点,忙于记录这段特殊的日子,腿脚很忙,笔头很忙,只有嘴巴保持沉默。尽管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慧仙的未来,但我似乎预见了慧仙将一去不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虑。

国庆节之后运输任务繁重,船队在沿河的码头上靠岸装卸,常常与盛大的花车游行擦肩而过。我跑到岸上,看见的是花车游行留下的欢乐的残骸。临时悬挂的横幅标语已经从半空降落,街上满地垃圾,鞭炮纸屑玉米棒子中混杂着观众被踩掉的鞋子,路人的脸上还遗留着狂欢的痕迹。我追踪着慧仙的足迹,一次次地错过,我只感受到了她的浮华和荣耀。大风乍起,我站在陌生的小镇街头思念慧仙,思念得心痛,一种幻灭感从天而降,我觉得我的向日葵被风吹走了。

我的日记记得很辛苦,向日葵被风吹走了,我看不见她,看不见她,所谓的记录不得不依靠大量的想象。偏偏我的想象力并不丰富,我只好借鉴露天电影的新闻简报格式,努力地想象慧仙的风采。有一天我灵感飞扬,大胆写下了一个最光荣最壮观的场面:今天,天空晴朗,红日高照,油坊镇码头人山人海,群情振奋,毛主席他老人家来到了油坊镇的群众中间,亲切地接见了向日葵,慈祥地问她——问她什么,我想象不出来了,也不敢随便往下写,涉及伟大领袖,怕写不好写成一个反动标语,所以我翻过一页另起一行,写下了我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向日葵啊向日葵,你什么时候回到船队呢?

我记住了慧仙离开船队的日子,但我没办法估算她的归期。

2.

大约到了腊月,花车游行总算偃旗息鼓了。扮演李玉和和李奶奶的人都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一个回农具厂去修拖拉机,一个回杂货店去卖酱油,慧仙没有回来。关于慧仙的消息从综合大楼传到了码头,又从码头传到了向阳船队,概括起来说,她像一块璞玉被发现了,很多领导干部欣赏这个来自船队的小铁梅,表示要把这璞玉打磨成珠宝。宋老师接受了这项任务,他做了慧仙的老师,一心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全能的文艺标兵。

慧仙先是在地区的金雀戏剧团培训,跟着大名鼎鼎的郝丽萍学戏。郝丽萍是剧团的当家演员,什么都会唱,什么都能跳,样板戏里的女英雄,她个个会演,有人说她粘上一把假胡子,竟然还能演《白毛女》里的杨白劳。偏偏这个郝丽萍对慧仙有偏见,她对慧仙的评价与宋老师截然相反,说她刁钻虚荣爱耍小聪明,不肯好好练功,就想着一步登天。勉强培训了一段时间,郝丽萍把慧仙领到宋老师那里,退给他了,说这女孩子站花车是不错,上舞台不行,宋老师你挑错人啦,我看这女孩没有一点艺术细胞,倒是有胆量、有野心,她要是派到前线去,说不定是个女英雄!宋老师怀疑郝丽萍的结论有欠公正,慎重地召集一些地区文艺界的权威人士,对慧仙的艺术才能做了一次综合测试,测试结果也不理想,只有造型一项,慧仙似有天赋,通俗地说她就是擅长站立,擅长做出各种姿势,唱起来,动起来就不行了。宋老师不甘心,很快又把慧仙调到文化馆下属的流动宣传队,那是他直接分管的。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地盘,慧仙在宣传队会一帆风顺,结果却更糟糕。宣传队的那些女孩子是从小在一起练艺的,团队意识很强——她们在一起跳舞,若是扮一排白杨树,一个眼色大家就站成一排挺拔的白杨了;演一个百花园,梅花一开,杏花桃花月季玫瑰,其他花朵渐次开放,绝不争抢。慧仙不行。她一上台,别人是白杨,她是一棵软绵绵的垂柳,她演一朵荷花,却要抢在梅花前开放。还是在船队宠出来的老毛病,她不管干什么都很有主见,习惯别人对她众星捧月。导演知道她基本功不行,跳群舞故意把她安排在不显眼的位置,慧仙偏偏不满这个安排,一赌气就冲到前面去了,向台下观众显示她的角色也很重要。宣传队的其他演员对慧仙忍无可忍,说她什么也不会,影响了集体的荣誉,她一上台,别人怎么演都是白费工夫,什么评比都拿不到奖项,她不就会举个红灯吗?你们领导都喜欢培养她,就等到花车游行的时候,再让她举红灯去出风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