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五月的清(第4/7页)

中国的大房子可以有许多间不派用场,人住的少亦不觉其空空落落,却仍旧亲切,因为房间自身亦有生命,它只要在着那里,就使人安心。而虽住的人多,亦画堂悄悄双燕语,而墙外行人亦闻得见墙内佳人笑。又或“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苏州杭州人家女子就喜欢门前小立,因为门前的小巷亦是风景,房子与人是这样的虚虚实实,说静也静,说热闹也热闹。中国房子的天井什么也不陈设,或只摆一只荷花缸,或只种一株桃花李花,但见是一色的石砌地,这种简静也好。日本京都有一禅宗的寺,庭院惟铺细砂,放几块石头,是受宋朝的影响,中国民间家宅的天井并不讲禅理,却亦有这样的意思。而要繁华热闹,那是在后花园。

西洋房子又只知要光线,中国则还用窗纸来调和光,使之更柔更清,现在还没有一种玻璃能在这一点上代替窗纸。还有明暗亦要相配,厨房与厢房最亮,堂次之,堂后稍暗,闺房的光要很静,所以一宅之内亦有光阴徘徊。

西洋布置最忌两两对称,中国房子则可不忌,两廊与左右厢房都并列,使人不费心机。是因能并列,所以亦能参差,如经如权。中国的床柜箱笼盒瓶盆,亦形态变化之多为西洋所不及,那本领即在于能用正方正圆亦不呆板。中国东西是有点线的至正极成,故能逍遥,不像西洋的是许多要打架的点线凑在一起,各各是失意的。

中国的音乐亦是正声。西洋惟以音叉定音阶,但是音的边际有极精密的一线非音叉所能量,例如宫的高半音与商的低半音好像是同的,而其实不同,因为高半音与低半音之间还可以一半又一半的分割至于无穷,要如何才能定出一个边界,界下是低半音,界上是高半音,这在钢琴里即不可能,但唱歌唱得好的人则可以唱准。西洋乐器惟在小提琴里方可以分得清。而中国乐器则如琴瑟笙箫胡琴等,皆能够辨别,因其不像西洋乐器的现成制定音阶,却由人手来决定,而取准于人心。《宋史•乐志》:“观其高二律下一律之说,虽贤者有所未知,直曰乐声高下于歌声,则童子可知矣。”此即深知高半音与低半音的辨别在歌声可以极准,而乐器亦要像歌声的可以自由。

宇宙原来无凭准,点线皆是人定的,一切机械亦由此而生,故机械亦可喜。但动物亦能有点线方位,且可以精密到惊人的程度,但取准于人则更可以是极准的而且是极美的。好即是准,除此更没有极准的东西,故音阶的极准不能以音叉求得,而歌声乐声的极美则即是极准。中国的乐器不制定音阶,或只制定个大概,乃是留着无尽的余地让人可以出入游嬉,如同围棋的非常简单,却可以变化不测。乐器中如磬如缶,如鼓如筑,皆单纯之极,但是《论语》里的隐君子爱击磬,而秦始皇爱击筑,杨恽喜击缶,唐明皇喜击鼓,如“佛以一音演说法”,有一音的至正极美。

《史记》里说夏禹“声为律”,真是不错的,音声之美是生于人的美。中国人的歌声是精制过的,生旦净丑各有世景,好像云日迥照里一树的枝条与花叶,而西洋的男中音及女高音等则只是生理的,技能的,所以学校里唱歌的喉咙不可以唱昆曲。西洋音乐又且它的准确与熟练有尽头,中乐则如昆曲永远可以唱得更好。还有昆曲京戏乃至嵊县戏等,皆同一只曲谱而可因配的字句内容不同可唱成各式各样,不像西乐的曲谱不能移作别用。中乐一只谱当十只用,而连各式的戏各式的弹词花鼓,以及种种小调算起来,曲谱之多更使西洋曲谱相形见绌。

众音阶皆生于一音阶的移动,众颜色亦皆生于一颜色的变化,从来正色最难用,中世纪德国绘画里圣彼得的红袍,圣保罗的绿袍,都使人不乐,并且可怕。现代美国电影五彩歌舞片里的摩登女子仍爱穿白翻领黑衣裙,但这原是天主教修道女的东西,修道女的黑衣裙象征人拖了一身的罪恶行走,而那蝴蝶展翅似的白头巾则象征上帝的光明。这乃是字义,不是颜色。而中国人则能用正红正绿正黄及白黑用得极好,现代西洋人避免用正色,多用鲜艳的复色与浅色,但是没有好的正色即亦不能有好的复色浅色,他们的正色有压制感,而他们的复色浅色则飘忽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