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五月的清(第2/7页)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讲做人家的道理还是旧人好。而听他如此的说了,弃妇之心亦就平了,她而且原谅了新人,觉得世上亦应当有人织缣。仳离决绝了的两人相见时仍可以如此厚意,没有阻隔,实在使人惊叹。而这首诗的分量却又全在于织缣素,“将缣来比素”,便是此中有人了。

《陌上桑》与《上山采蘼芜》皆使人不觉其是写的生产劳动,而只是写的人。六朝隋唐人的采莲亦是为衣食,而如李白诗里的: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出来的是劳动美人,比共产党的劳动英雄还要好。词谱有《浣溪纱》、《捣练子》等调名,连浣布洗衣,亦是: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有天地之大,人生的华丽深邃,却又皆是平民的。

今人依照西洋法子,必要诉苦文艺才是劳动者的,但中国人原自气概不凡,不大诉苦的。齐相晏子的御者起先扬扬得意,回家给妻一说,觉得比起晏子,自己真是枉长白大,再看看《死魂灵》里的马夫绥里方,他如何敢起这样的念头,说他亦可以和主人乞乞科夫相比?而且中国人亦没有许多深仇大恨,即是有委屈当时就叫出来,要评个明白,乐清民歌里那长工年终算账:

我算算还有两百过一千,东家算我只剩一双草鞋钱。

他就不服了。在西洋要到现代产业工人才会算这个账,而中国的劳动者则向来会,因为中国的平民向来理直气壮。

那民歌里长工十二月叹苦,可是与共产党的完全两样,其中有一节是说冬至做汤圆,东家娘扶磨他牵磨,他也一道搓粉,东家姐还拿她搓的和他比赛,搓了汤圆一大篇,下起来盛给他的一碗却只有九个,糖也没有,他端去坐在檐阶吃:

对门阿妈看我苦,夹个给我凑凑全。

他虽身为长工,这里的人情华美他全觉得,他也要十全,有像刘邦纵观秦始皇时喟然太息的那种英气。

平民亦有贵气英气,上等人家当然是更好了。汉乐府《相逢狭路间》那样艳,却只是写的一份人家三兄弟都做官,三个新妇都好,家里闹热堂堂,又晓得孝顺长辈,而且仍然劳动:

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

连机杼亦与琴瑟可以在一起。又如《陇西行》,开头讲天上的风景,可是还有人世的风景更好,一份人家的主妇会知人待客,家务事情料理得头头是道,连天上的白楢树影都到了这家的堂前,青龙彩凤高高的望下来,望着这家亦看之不厌。

西洋的浮士德博士出游市集,及一晚参加山谷里魔女的游行,那强烈完全是生命的无明。《浮士德》一剧里的天祗地灵仍是洪荒时代的宇宙,那里只有妇人爱,原始生命的蠢动,性与生育。达文西的画《微笑》,那贵妇其实仍是圣母像,仍是《浮士德》里的妇人爱,虽带有文艺复兴时平民的家常情意的微笑,亦微笑得恍恍惚惚,不能像中国女子的平实。中国是女人亦亮烈,像卓文君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诀绝。

与后来鲍照的:

清如玉壶水,直如朱丝绳。

及李白的: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皆是与人世肝胆相照,非但壮士,女子亦能。中国是男女皆这样的世俗平实,而有清艳豪横。

中国是劳动普遍,有好男好女,所以有好世景,历来辞赋诗文小说弹词里的城市与乡村,皆非莎士比亚、歌德、莫泊桑、果戈理的作品里所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