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明的河源(第2/6页)

H. G. Wells的《世界史纲》里称阿瑙苏撒时代是日石文化,V.G.Childe著New Light On the most Ancient East里称旧石器人为绘画的民族,新石器人为音乐的民族,而且已有氏族社会。日本关于这方面的介绍,有中原与茂久郎的《西南亚细亚文化史》,杉勇的《西南亚细亚文化之源泉》。而我现在,则以一个中国人来说明这件大事。

旧石器时代的洞穴壁画亦如他们的石斧,只是外界自然物的摹仿,著的颜色没有光,多是灰色似的,其有用浓烈的颜色的,亦惊恐刺激混浊,是人的沉重的存在。而新石器时代的音乐,则是生于喜气。

轮盘及杠杆滑车辘轳是流丽的节奏的源泉。但音乐虽成于节奏,而不止于节奏,新石器时代是更因正式出现了产业,并且有了好性情,劳动不再只是手段,器物不再只是工具,而亦是赏心乐事,人乃从需要与应用的小范围里解放出来了。前此旧石器人的脸都是凶恶的,要到新石器人才会得喜笑,故能有音乐,而且主言语亦活泼发达了。

后世有悲哀的音乐,但《乐记》“乐者乐也”,音乐是快乐。而且八音皆与产业及人事相连,是故乐在中国乃是礼乐的乐。印度虽有天之伎乐,希腊亦有日神爱坡罗手执金琴,但皆与产业及人事相失,对新石器的音乐传统隔膜了。至于今之史学家,说音乐的起源是为了劳动的协力,及吹管象百兽之声以诱百兽,且有巫咒的作用,这种一是需要,二是摹仿,三是巫魇,皆惟从蛮族人及现代西洋人的祖先考查得来,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的却并不如此。

彼时言语的发达,亦非只因物类增多,劳动复杂,言语在应用上的需要扩大了,而是更因文明开拓了无用之用的领域,让言语可以逍遥,摇曳有姿,如中国人的看书是说看闲书,说话是说闲话,国家兴亡大事亦是渔樵闲话。而《诗经》里的“爰居爰处,爰笑爰语”,还比印度的“佛以一音演说法”更有人世的热闹活泼,此即是言语的有风光。中国语不但音韵发达,而且言语自身即是个意思无限,远非惟为需要及应用的西洋语所能及。西洋人虽有舞,而其日常动作皆是直线的;虽有音乐,而其言语则只是工具,故其舞乐亦不过是手段,为了艺术的需要。

阿瑙苏撒时代亦有了人的天下世界的风姿熠熠,故有音乐,有笑语晏晏,有可喜乐的太阳。前此旧石器时代亦有太阳,但照在洪荒草昧的自然界,连太阳亦是迷惘不安的;新石器时代则照在妙相的人间,故太阳乃亦是音乐的妙相的了。连原有的绘画至此亦成为妙色,而与音乐生在一起的舞亦成为妙舞,当时乃是这样一个有妙相妙色妙舞妙音声的阳光世界。

佛经,“尔时光明过百世界,遍照东方千世界,南西北方四维上下,亦复如是,尔时世界在光明中微动,空中雨宝摩尼云、宝幢云、衣裳云,尔时光明中出妙音声,颂扬如来现相”。而中国人说的则更即是历史,《尚书》里有寅宾出日,寅饯纳日,以及光被四表,百姓昭明。西洋人可是远远望过去惟见神的头上有一圈光明,小得很,而且必与黑暗对立。今之史学家又说古人惟为农业的需要而发明历日。此皆是他们没有阳光世界的胸襟。

中国人对于岁时节气的亲切,并非因其农业社会,西洋在农业社会时代亦没有过对于岁时节气的这亲切。亦惟中国人记得音乐是出生在新石器时代,说女娲始作笙簧,而且知道音乐与天文数学是生在一起的,统归于律历。《汉书•律历志》,“度者所以度长短也,本起黄钟之长”,黄钟之长是九十黍,惟因黍有大小,不能尽准,故又埋律吕之管于地,取验于节气。

数学始生于新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的人不只是动物身,却还可以是如来身,天不再是洪荒草昧的自然界,而是昭明的天。这天人之境便是荡荡乾坤,清平世界,有光阴迢迢,风景无边,而这亦即是数学的0无有内外,点惟有位置而无面积,线惟有长而无幅与厚的由来。是故数学与其说是理,毋宁说是妙相,印度的数论师是相宗,而中国亦以数学通于天人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