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第3/9页)

我们开车赶路快到中午时分。我们现在是在山里了,离开了富饶的平地,到了松树和蕨丛里面,这里土地贫瘠,小块小块偏斜的瘦田里长着枯萎的玉米和棉花,不知怎么回事,它们活了下来,就像它们供衣穿供食用的人多多少少熬了下来一样。我们驱车走过的路连小道都不如,弯弯曲曲,又狭又窄,坑坑洼洼,尘土遍地,汽车多半时候只能挂二挡。后来,我们总算看见信箱了,看见简陋粗略的几个大字:G.A.芬奇雷;信箱后边是一幢两间房间带露天门廊的小木屋,连我,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都一眼看出,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女人的照料了。我们走进大门。

这时候,一个声音喊了起来,“站住!站住,不许过来!”我们先头并没看见他——一个小老头,光着脚,胡子雪白、粗短而蓬乱,穿着一身带补丁的、洗得发白、跟脱脂牛奶颜色差不多的劳动布衣服,个子比他儿子还要瘦小。他站在破败的门廊边上,胸前端着一杆猎枪,浑身哆嗦,因为生气,也许是因为年纪太大而不由自主。

“芬奇雷先生——”加文舅舅说。

“你们纠缠他折磨他够厉害了!”老头说。他气坏了;他的嗓门仿佛突然升高,更为凶狠,带着难以控制的火气:“出去!不许上我地里来!滚!”

“来吧。”加文舅舅平静地说。他的眼睛依然明亮、热切、坚定而严肃。我们现在不开快车了。不出一英里,我们便又见到了一个信箱。这一次,那房子是粉刷过的,台阶两边种的是喇叭花,周围的土地要肥一些,而且,这一回,那个男人从门廊里站起来,走下台阶到大门口。

“你好,史蒂文斯先生,”他说,“这么说来,杰克逊·芬奇雷让你的陪审团悬而不决。”

“你好,普鲁伊特先生,”加文舅舅说,“看来他让他们没法做出一致的意见。告诉我,怎么回事?”

于是,普鲁伊特先生把一切告诉了他,尽管那时候,加文舅舅有时候会忘了注意他的讲话,会倒回去用哈佛大学甚至海德堡大学的语言。大家好像一看他的脸便知道,他提出问题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不是为了个人的私利。

“只有妈比我知道得还多。”普鲁伊特说,“上门廊里来吧。”

我们跟着他走进门廊,一位胖乎乎的白头发老太太,戴着一顶干干净净的条纹布的宽边遮阳女帽,穿一身干干净净的条纹布女裙,围了条洁白的围裙,正坐在矮摇椅里往一个木碗里剥紫花豌豆。“这位是史蒂文斯律师,”普鲁伊特说,“史蒂文斯上尉的儿子,从镇上来的。他想打听杰克逊·芬奇雷的情况。”

于是,我们也坐了下来,他们两人讲了起来,儿子和母亲轮流着讲。

“他们那块地,”普鲁伊特说,“你从大路上可以看到一点。你看不到的那一片并不好多少。他爸和他爷爷都种这块地,养活了自己和一家老小,付了税还从来不欠人钱。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不过,他们做到了。杰克逊小时候刚长到够得着犁把扶手时就下地帮忙干活了。不过,他后来没长高多少。他们个子都不高。我猜这是他们能靠地养家付税不欠债的原因。到了一定的时候,杰克逊管起了这块地,他在地里干到快二十五岁,可看上去像是四十岁的人了。他不求人照顾,也不结婚,什么都不是,光是他和他爸两人住在一起,自己做饭,自己洗洗涮涮。他和他爸两人才有一双鞋,他怎么结得起婚?如果真值得找个老婆的话,那地方已经害死了他妈和他奶奶,她俩都没到四十岁就去世了。有天晚上——”

“胡说八道,”普鲁伊特太太说,“你爸和我结婚的时候,我们头上没有一片自己的瓦,住的是租来的房子,耕的是租来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