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第3/3页)

现在想起来,那个退休干部的日子,还真是好日子,人家那才活得像个城里人呢。自己这生活,这日子,跟大吊、猴子、墩子、三皮这些乡下进城打工的,又有啥区别呢?听他爹说,刁家祖祖辈辈都是西京城人,早先,还是住在城中心的,后来慢慢挪到了城圈外,好在现在的西京城,不是以老城墙划分的,尚艺路已是城市白菜心的白菜心了。他这个城里的老住户,自然是得有些城里人的活法了,连他爹过去一边忙着挑大粪,浇菜地,一边也是要养两只画眉鸟的,自己怎么就活得,只剩下挣钱的三轮车了呢?

他觉得,他也该有点城里人的生活品位了,挣钱为了啥?过去是为了自立,自己挣自己吃,后来还为养活爹娘,再后来为了成家立业,再后来,又为了给韩梅她妈看病,再再后来,又为韩梅上学,为菊花能跟村里其他女孩子家一样,过得敞亮幸福,还得考虑姊妹俩将来出嫁时的陪嫁。再再后来,又加了个素芬,反正钱总是紧巴,总得拼命去挣,才能柜里有粮不心慌。现在这种拼命挣的弄法,似乎能歇一歇了,人都走光了,好像是都不需要自己了,这让他拼命挣钱的劲头,也就稀松了。他其实也还是攒了一点底子的,这是他人生的最高级机密,就他一个人知道,虽然不多,也就十几万块钱,将来真不得动了,防老总还是可以的。

他真的觉得太累了,也不想再吃装台这碗饭了,单跑个三轮,要么拉货,要么拉人,撇撇脱脱,利利朗朗地挣几个小钱就行了,何必再去淘那么大的神,费那么大的力,跟神神叨叨的艺术家打什么交道呢?那些人都是疯子,冷一下的热一下,笑一下的哭一下,好人都能被他们整神经了,有啥必要,再去热脸喂他们的冷屁股呢。他这样一想,一决定,浑身突然就轻松下来了。到快天亮的时候,他实在跑得有些困乏,就蜷在沙发里,盖上大衣睡到天亮了。再然后,就上街买报纸、买茶,还买了一副老花镜,又到回民街的鸟市,去买了一只一百五十块钱的画眉鸟回来,就实现了儿时的理想,正式过起了“退休干部”的生活。

家里过去其实是有个躺椅的,那还是他爹留下的,一个长方形木框架子,中间绷了一块白帆布,他找出来,支起来一试,扑通一下,就坐垮塌了。他又去了一趟竹笆市,刚好有卖竹躺椅的,买一把回来。沏了茶,茶具是盖碗状的,那还是有一年,北京一个剧团来演完戏,人都走了,他打扫后台时拾下的。打开报纸,鼻梁上架上眼镜,还跷起了二郎腿,就从《华商报》三个字读起了。他读报开始是出声的,后来想起,那位退休干部读报,从来就没出过声,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翻,有时还会把报纸合起来,闭起眼睛思考一会儿,再打开报纸,再读,再来回翻。他就完全学着人家的样子,来享受这种朱老师说的优雅生活了。

过了几天,大吊和猴子他们就来了。大吊这次来,还带着老婆孩子,说是想让顺子给他老婆也安排个装台的活儿,还说素芬能干的,她都能干。顺子戴着老花镜,把眼睛是从眼镜片上边鼓出来看大吊的,几十年过去了,顺子还清楚地记得,那位老干部看人就是这样看的,可有派了。顺子说得一板一眼的,也像那个老干部的口吻和神情:“我也得好好休息休息了,干一辈辈了,也该让让贤了,台嘛,要装你们装去,我这,就算退下来了。”

大吊开始以为顺子是在演戏,后来才发现,还是真的,看把他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