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第2/3页)

他进到自己房里,真正有一种冰窖的感觉,尤其是双腿双脚,简直冻得都快失去知觉了。他打开电暖器,把腿和脚几乎是贴在暖气片上烘烤的,烤的地方发烫了,没烤到的地方,却冷得发疹,加之电暖器特别耗电,他又有些舍不得,烤了一会儿,就又关了。他到底还是点燃了几张废纸壳子,把水管里的水解了冻,然后烧了些开水,灌了暖水袋,就偎到床上去了。

也不知是啥时睡着的,就做了一个梦,竟然梦见蔡素芬在一片大海上漂流。他急忙找了一块板浮上去,去追。那板好像是一块床板。他打小就想去看海,可活到五十多岁了,还没出过西京城呢。但此时,他分明是在大海上追着蔡素芬了。海开始是风平浪静的,蔡素芬笑眯眯的,好像也有意让他追上似的,可很快就起风了,浪大得涌过了头顶,蔡素芬眼看就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拼命往前划,可那床板怎么都不听使唤,划不动。他一口一口地呛着水,海水是那么的苦涩,苦得让人直想吐。眼看素芬就消失在浪里了,这时,怎么三皮突然出现了,也是划着一块床板,也划不动。好在三皮手里拿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竹竿,竹竿前边还有一个钩子,他们就把竹竿朝素芬的船沿上伸,素芬的小船在浪里时隐时现的。终于,竹竿钩住了船沿,素芬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就在他伸手即将抓住素芬时,又一个大浪打来,就把他和素芬彻底分开了。大浪很快吞没了素芬和她的小船,再也看不见了,海面上,只有他和三皮的两块床板在晃荡。他突然号陶大哭起来,他听见,三皮也在另一块床板上,也老牛一样地哭喊着,两个哭声混合起来,把浪涛声都盖过了……

素芬彻底没了。

他吓醒了。

怎么身子底下全是湿的。难道是尿床了?不可能,自己打十一二岁后,就再没干过这丢人事了。他打开灯,把被子掀起来一看,原来是暖水袋渗水,满满一袋水,都快渗完了,不仅垫的盖的湿透了,连他穿的线衣线裤,也都湿渡渡地贴在了身上。他傻眼了,气得就想骂人,可又不知道该骂谁。他起来才发现这房里温度有多低,连昨晚上灌暖水袋时,漏在洗脸盆里的水都结成冰了。他换了衣服,想上楼去把韩梅或者菊花的被子拿下来,可又觉得不妥,要是娃们又回来了呢?她们好像都说,自己身上有股啥气味不好闻,有一次突然变天,他帮菊花收了晾在栏杆上的被子,菊花回来后,就端直把那床被子拆洗了,这些娃们的鼻子都特别灵,再加之,他觉得他这个父亲,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两个大姑娘的被子的。他就把湿被褥,搭在电暖器前烘烤起来,然后自己在房里转起圈圈跑步取暖。

这是一个非常管用的办法,装台总是跟夜晚打交道,即使春秋天的后半夜,有时也是冷得要人命的,原地打转转跑一跑,不仅产生热量,而且也灵醒脑子。他在房里跑了一会儿,冻僵的身子就慢慢开始活泛了,身子活泛了,脑子也跟着提高了转速,他在想自己的人生了。前边的,已经理不出个头绪了,反正人说窝囊就窝囊吧,后边的日子,恐怕也真得好好盘整盘整了,光是这样没明没黑地装台、拆台,讨债、惬气,也不是个长法,自己毕竟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他突然想到了儿时的理想,那还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朱老师突然问每个人这个问题,当问到他时,他扯起嗓子喊了一句:“当退休干部!”惹得大家一阵好笑。朱老师就问他,为啥要当退休干部呢?他说村里有一个退休干部,每天一大早,别人都下地干活的时候,人家提一对鸟笼子,到护城河边,一边迢鸟,一边用脊背一下一下地靠树,锻炼身体。锻炼完身体回来,就搬一把躺椅,坐到太阳地里,一杯茶,一张报纸地品顺,有滋有味得像是啃坊上的烧羊蹄子。下午了,又拿一个马扎,到护城河边听戏,钓鱼,或者逮鸣虫。晚上回来,先是要拿着收音机听新闻,听完新闻,才把自己在护城河边逮回来的鸣虫,放在身旁,静静地听它们叫唤。然后和一些虫友探讨哪个虫叫得脆,哪个虫可能是“笨口”,就是哑巴。关键是,人家啥都知道,人家说林彪跑了,摔死在一个叫啥子都啥子汗的地方了,果然,没过几天,老师就把教室墙上挂的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像,悄悄揭下来了。连顺子他爸都说,人家退休干部的日子才叫日子呢。所以,他的理想就是当退休干部了。当时,确实惹得大家笑了好半天,到现在,他还记得身边同学的表情,人家都是要当科学家,要当作家,最差的,也是要去当兵,打美帝苏修的,可他,就脱口而出,说了那么个不伦不类的理想。好在朱老师并没有批评他,只是笑着说,刁顺子同学这个理想啊,就是太现实了些,其实也没有啥可笑的,那个退休干部的生活,也还算是一种优雅的生活,不过那毕竟是老人的生活,年轻人的理想就另当别论了。他记得,后来朱老师还专门又问过一次他的理想,他说,能让我爸过上退休干部的日子就行,我爸比人家年纪还大,可还要领我一起,到人家单位掏大粪,浇菜地哩。朱老师就再没说啥,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