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第3/4页)

这天晚上,顺子回家,还把狗研究了半夜,弄啥就得把啥事弄得像回事嘛。第二天晚上,墩子就表扬他说,比先一晚上明显演得活泛多了。他回家还是研究,几乎每晚演出完,在家里都要学狗走几个来回,继续琢磨动作和细节。观众对这部戏,几乎一连声地说好,场场爆满,他激动得甚至还用三轮,把他的老师也接来看了一场,老师看完,倒是不以为然,在送回去的路上,老师说:“戏太闹了,太花哨了,景也喧宾夺主,太浮华了。崔护心里要是这样闹腾,就写不出那样好的诗了。”那么多观众都说好,就老师一个人说不好,他就觉得老师是真的老了,是不是跟不上时代了。

就在他把狗演得正有点味道的时候,他听说,演狗的演员发烧好了,明晚就要来上班了,今晚他是最后一次扮演狗了。他突然觉得需要很好地画个句号。由于演出红火,几乎所有演员都在放大表演尺度,都想让自己的台词、动作、唱腔,赢得更多的掌声和叫好声,顺子剩下最后一次表现机会了,自是不想黯然收场。这天晚上,从出场,“它”就有些癫狂,不该摇头的地方摇头,不该扭屁股的地方扭屁股,跟着主人“跑圆场”,到了观众面前,“它”甚至还专门给观众做了个鬼脸。这些倒也罢了,关键是在“它”死了以后,听桃花思念“它”如何忠诚的唱腔时,“它”躺在主人公怀里,随着音乐的凄美抒情,身子竟然也有些飘荡起来。“它”可能是完全进入戏了,演桃花的演员,还把“它”撞了一下,意思是提醒别动,可“它”还是止不住要飘然摇荡。他从来没有在如此温暖的怀抱里,享受过这样的赞美,二十多句唱呢,全是给“它”的,还是秦腔慢板,放在平常,谁还给他过这大的篇幅交流说话呢,大多是:顺子你把那个啥弄一下。或者是:顺子,你长眼睛是出气的呀,你看那个啥弄成啥了。即就是表扬,也很简单:顺子,那个事弄得不错嘛,下次还让你弄。用这样的戏份,这样的爱怜,这样撕肝裂肺的思念,来总结、歌唱一个生命的意义,五十多岁了,他还是借着狗,才美美享受了一次。这一生,只有被人贱看、呵斥的份儿,从来没有如此高尚、重要、尊严地活过一天。他在充分享受这种高尚,这种重要,这种尊严。享受的过程是有音乐伴奏的,而这种伴奏,是让人要情不自禁地用手打拍子的。他突然觉得,有一种笑炸了堂的东西,在耳旁连续闪爆,忽然,他想起这是在舞台上演戏,自己扮演的是一条狗,“它”的屁股特别的不舒服,是不是刚才扭动时把尾巴摇掉了,要不然底下人怎么会笑成这样呢,“它”把手伸去摸尾巴了,就在摸着尾巴的那一刻,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一条死狗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知道,戏比天大,今天他是把天大的乱子惹下了。

他刚下场,就被寇铁照屁股瑞了三脚:“你狗日的是找死,找死,找死呢。你疯了是吧,你这条疯狗。”寇铁还要踢他,就被瞿团挡了。但后台所有人,明显对他都是一种同仇敌汽的感觉。

翟团问他是咋回事,他直说是恍惚了,一个劲地赔不是,说自己该死。他一直希望看到靳导,哪怕是劈头盖脸骂一顿,也比见不着人强。他听说,靳导是在看“它”满台胡来时,气得踢飞了凳子走的。他想去找靳导,赔个不是,可舞台上又要换景,走不开,就直等到戏毕,寇铁通知全体开会,靳导才从后台冲了出来。靳导眼珠子都是红的,头发好像也倒竖了起来,完全是一副猛虎下山的感觉。

音响部门早给靳导准备好了话筒,但靳导拿着话筒,半天没说话,整个舞台和池子里,真是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顺子是见过剧团演出完,开这种处理事故的紧急会议的,可这么严肃,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甚至觉得要是有枪,靳导能现场把他崩了。他一直躲在那片桃花景后边,尽量不让更多人看见,他浑身一直在颤抖,抖得连身体挨着的景片都在颤动。这阵儿要是有地缝,他绝对想一头钻进去,哪怕再不让出来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