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

  女人已经立直身,隔河望着柳子言。望着依旧是长袍短褂背着褡裢的柳子言,他虽没了往昔的年轻,但英俊依然!女人张开了嘴,感觉到的一颗心跳到喉咙了,噎了噎却并没有吐出来.她注视柳子言听到苟百都娶了她的话后表情,果然笑容陡然硬在脸上,喑哑了似的长久地没有说话,脚下的松沙在陷落,水汪上来湿了鞋面裤管,人明明显显地矮下去了一截。“柳先生!”她叫了一声。但她的耳朵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柳子言也没听到.却怔怔地瞧她一眼,那是多么悲惨的一眼啊!
  “娶了四姨太?”柳子言面对着苟百都,声音已变调了,“你是枪打了姚掌柜?!”
  苟百都却说:“娶亲是吉利事,怎么能杀人呢,好女人就不兴咱,一吗?”
  柳子言勾了头就走,却忍不住还看一下河这边的女人,踉跄而去.石头就无数次地将他绊倒,绊倒了爬起来还是走。
  艳阳下女人身子摇晃着返回来,说:“走吧。”牵着苟百都的手上了马背。苟百都笑骂一句“呆先生”,一松缰绳,撮嘴吹着口哨.马噔噔地跑起碎步,伴响起风前的鸟叫,流水的鸣溅,再一揽胳膊重新要箍了女人的腰,女人突然锐声说:“我要柳先生!”
  苟百都勒了马:“你要柳子言?”
  女人反转了身来再说一句:“要柳子言!”更直直看着苟百都.随之噘了小嘴,将两道尖眉也翘挑了。粗悍的土匪在暂短的疑惑中为女人的变化无常的脾性开心了,这是真正成为自己老婆后的一种要强吧,在姚掌柜面前的那种四姨太式的泼劲重演,是女人终于从哭闹而转为顺悦的标志吧?苟百都喜欢女人像烈马般的暴躁而在降服过程中得到快愉,同时也喜欢在降服之看马时不时抖抖臀部,耸耸耳朵,或者毫无缘由地喷一个响鼻。“你要柳先生,看上他那小白脸吗?”他也来了调侃。
  女人说:“柳先生是咱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他没有祝福咱们一句话,你就让他走了?”
  苟百都觉得妇人言之有理,扭转马头,柳子言已经离他们很远了,便举枪在空中吧地放了一枪。枪声很脆,震动着河谷,踉踉跄跄的柳子言在突兀中惊跌在地。枪声震掉了崖头的松石哗哗啦啦掉下来的时候,也震掉了一时涌在心头的懵懂,顿时清醒于往事的追忆中。多多少少的岁月,他离开了姚家,再没有遇见过像四姨太美艳又钟情于他的女人,谁能在踏过了风水之后还器重一个贫贱的风水先生呢,没有的。愈是为自己的命运悲哀,愈是为失掉了四姨太的情爱而痛惜。一件记载着女人的懊恼和怨恨的红绸裹兜,便一直视为定情物贴身穿在自己的童子体上,他细细感受着红裹兜的柔软,体会着红裹兜穿在女人身上时的情景,就不免有一阵幸福的眩晕。他曾经数次徒步赶到北宽坪来,希望能见到一次四姨太,如果四姨太提着瓦罐在泉边汲水,他会将她从泉台上抱起而不管瓦罐摔成七片还是八片;如果在山坡上见到捡菌子的四姨太,他会将她放平于蒿草之中,并使蒿草千百次晃动不已。柳子言的暗恋放诞了奇异的光彩,一看见了北宽坪后的山卯上的那个古战场残留的石堡,就心身皆进入恍惚之境,觉得曾经是有一个夜晚,月色清丽,空气甜润,他们携手登上石堡,一任小小的窗洞里呜呜长鸣,也一任露水湿了他们的睫毛也打湿了鞋袜和裤腰,静静地躺过了千年百年……但是,每一次山下村庄的鸡犬之声破碎了他的幻想,远远看见了姚家炊烟直上的屋宅,他却不敢再走下去,落泪独坐,几次已疑心自己是风化成一块石头了。
  这日葫芦峪有人家请去踏坟地,葫芦峪可以从另一条沟直达,脚仍是不自觉地拐进北宽坪的山路,他愿意多绕道数十里看看心爱的女人居住地方,谁知现在女人竞一河之隔,活生生的,就站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