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页)

这两张照片,浓缩了房莺前半生所有的快乐。

在照相机刚刚发明之初,许多守旧的中国人都不肯拍照片,他们认为,那个蒙在黑布中的匣子会将人的灵魂吸到纸上去。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个观点也不完全错误。照相机的确有一种魔力,在很多时候,它会在被拍摄者不知道的情况下捕捉到被拍摄者的灵魂,然后将其真实具体地反映在照片中。

也因为如此,许多人在照片刚刚拍摄出来时会感觉照片不像自己,可放在那里再过几年回头看,却感觉,那照片中拍的明明就是真实的自己。带着被拍摄那一段时间的喜怒哀乐、贫穷富有灵魂印迹的自己。

拍第一张照片时,余稳根刚刚从崇明插队落户的农场返回家中。当时,第一批返沪潮已经刮过,眼看着身边的插兄插妹们纷纷通过招工、上大学离开农场回到上海,自知没关系、也没能力通过考试或者调出离开农场的余稳根狠狠心,用有些血腥的方式为自己铺设了一条返沪之路:自断手指。

拍摄结婚照当天,他的手指还包着厚厚的纱布。身体上的疼痛与精神上的悲壮麻木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感触,对着面前那个圆圆的镜头,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照片中的他,更多的,是一副不肯向现实低头的狠劲。

而余稳根当时吸引房莺,除了他的俊秀外表,还有他的狠劲。

因为外貌俊秀,二十九年前,当二十岁的房莺第一次在公共厕所门口见到余稳根时,就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紧接着,房莺发现,这男人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白纱布,用一根女人的丝巾吊在胸前。

“侬个则手哪能?”房莺大方发问。

“断特了。”余稳根简短回答。

没多久,在街道工厂里做工的房莺就再次见到余稳根,并弄清楚了他断指的原因。房莺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永远将这个俊秀男人留在身边的办法。

“我打听过了,街道干部讲,侬如果成个家的话,留在这里找个工作的可能性就更大。”房莺一本正经地告诉余稳根。

“成个家?嘿!哪个愿意嫁给我?”余稳根伸出包缠着纱布的左手,在房莺鼻子底下不礼貌地左右摇晃着,“看见没?我现在也算是个残废了。”

“我。”房莺一把捉住余稳根的手腕,直截了当地回答,“只要你有个地方让我们睡觉,我就和你结婚。”

“为什么?”余稳根吃惊地问。

“因为你卖相老好。”房莺用沪语回答。

“我?卖相好?”余稳根吃惊地问。当时以及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大陆推崇的外貌美,不论男女都是明眸皓齿、浓眉大眼,略带英武之气。而余稳根的长相,倒颇似二十多年后才在海峡两岸同步走红的花样美男,瓜子脸、细腰红唇大眼睛,走路略带女气。这长相的男人,在当时顶多是秀气,根本谈不上好看。

房莺的审美很超前,而且,一直也没有变化过。

看着余稳根未置可否的表情,房莺又进一步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还有,你够魄力。”说着,她指指余稳根包缠着纱布的手,坚定地说,“男人,就该有这份狠劲才能成大器。”

从小到大、基本与“好看”和“男子气”两个形容词无缘的余稳根第一次感觉,从异性口中说出来的赞美比所有的赞美都令人满足。

两人交往一个月后,决定结婚。

余稳根的家庭环境与房莺家类似。稍稍强一点的是,他家中只有两个孩子,大哥结婚后占了一角空间,余稳根父母将家具重新腾挪了一下,又重新打造了一架两人睡的棕床,房莺便搬了过去。

自由恋爱这件事,从上演“小二黑结婚”的年代就在宣传,可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有几个人能做到?房莺做到了。拍摄结婚照时,她发自内心笑得开心。终于离开了那个拥挤窄小、令她窒息的家,并且有了一个在她看来十分俊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