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页)

临时床铺太窄小,窄到如果两个小女孩大动作翻身,轻则人跌下床,重则连床也翻掉。而她们的床翻掉后,便会惊醒睡在一旁的哥哥姐姐。哥哥还好,姐姐一旦被吵醒,等着她的肯定是一番数落,然后,便是爷爷奶奶带着苏北口音的呵斥声,接着,一定会传来隔壁邻居用拖把杆用力敲墙板的咚咚声……

很多次,幼年房超英都会惊恐地捂住耳朵,等待本就十分破败的房子在那嘈杂的吵闹声中轰然坍塌。可是一直没有。

一直到上海世博园征地动迁前,这原本就是父母当年为栖身而匆忙搭建的房子都奇迹般地屹立在一群同样破烂的棚户房中,并为兄嫂、姐姐姐夫、侄女侄女婿、外甥夫妇分别争取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动迁款和位于三林世博家园的安置房。

房超英至今仍然能清楚地描摹出自己当年所居住的那片方寸之地。

没错。她当年的家,的确可以用“方寸”来计量。在成人举手便可触顶的、仅十八平方米的房屋内,拥挤地居住着祖孙三代八口人,后来,哥姐又先后在这里结婚并带回来另一半。白天还好办,总会有人不在家中,房间内也显得不那么逼仄。夜晚,当所有人都回到家中,睡觉,便成了考验持家者智慧的最大难题。

对于这个难题,房家父母表现出超人的智慧。在他们的主持下,已成家者的床之间用布帘相隔,尚未成年者便与饭桌、竹椅轮班。待全家都吃完饭、桌椅全部收起后,他们的被褥才从各处搬出,放在临时搭起的“床”上。

可就在这窄小的几乎没有任何隐私的小空间内,阿哥阿嫂的女儿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众人眼皮底下孕育并诞生。这让已经成年的房莺每每回想起来,总有一种不洁之感。

这不洁之感不仅仅来自于一张没有隐私可言的床,还来自于人类最原始的需求——吃喝拉撒中的如厕问题。

房超英家中也有马桶,但是父母明确规定,这马桶只能给行动日渐不便的爷爷奶奶专用,凡是可以独立行走的孩子,小便可以,大便都必须与大人一样,到小区活动中心的公共厕所排队解决。

房家所处区域,与她家格局一样的家庭有近百个。需要到公共厕所解决问题的有数百人,而社区文化中心的公共厕所每天早晨五点才开门接客。

清晨内急,想及时解决问题,除了随地方便之外,方法只有一个:早起排队,排在队前端。

那真是一个令人难堪的奇观。在被称为远东第一大港的上海、在以精致、洋气、文明而闻名于内地的大上海,在黄浦江东岸一片灰旧的棚户区内,每天天还没亮,便有一群身着睡衣、脸上带着睡意的男男女女守候在小区活动中心厕所的门外,焦急地等候厕所开门。

1990年,中共中央下达开发开放上海浦东的政令之前,这与浦西只有一江之隔的土地,沉默地生活着许多与房家处境相同的居民。在相同的外部环境下,这些居民又根据各家男女主人的出生地再次分出层次。

房家,便处于精神层次的最底层。尽管生在浦东、长在浦东,但在房超英幼小的心中,并未认可自己上海人的身份。每每与邻居小囡吵架,对方怒极时,也常以“江北人”称之。

老辈上海人对苏北人的轻视,岂止在言语中,简直渗透到骨头缝里。

房家来自苏北一个小乡村。在房超英出生前,父亲与其他乡邻一样,因贫穷告别家乡,乘一叶细长小舟,载着全家老小和所有家当,一路沿苏州河摇浆而上,寻找可以生存的地方。来到黄浦江东岸这片尚未开发的土地,不知是谁先停下了前行的脚步,下船搭建出第一间棚户,然后,陆续有其他怀着相同目的到达此地的船民们也纷纷停船不前,踩路筑屋,渐渐地在白莲泾一带形成一个独特的居民群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