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三十七章 骑虎难下(第4/7页)

高旸道:“本王本是不答应的,好在朱君侯为你求情。你若准备好了棺木,就去王府将他一家葬了吧。”

师广日伏地谢恩,躬身退了下去。自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想起在梨园,他的琴声曾伴我倚墙一梦。想起陆后崩逝,我被罚去梨园劳作,他特意拿出两把名琴命我保养,我才不致太过劳累。更想起睿王高思诚曾在他的琴室中恳求我为昌王求情,他的叹息犹在耳边:“还记得小王曾与舍弟一道,也是在这方小小的琴室中,为于姑娘的事情请教大人。想不到数年后,竟只剩小王一人独坐无言。只怕再过数年,小王也不得在此了。”

一语成谶。或许师广日并不在意斩去抚琴的手,所谓“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121]。得知己若此,夫复何求?

自高曜驾崩,汴城中死伤太多,石匠有凿不完的墓碑,木匠有打不完的棺椁。棺材铺子的存货都放尽了,新打的棺木虽然粗糙,薄薄的一副松木板亦须好几千钱。师广日倾尽家财,好容易买得两副桐木和三副榆木的。因无钱置办墓地,无奈当了一把名琴,在城外围了一片小园子。我命小钱赎了琴,送去师广日的门首。

小钱回来抱怨道:“奴婢去师广日的家中,还没进去,便已见他家家徒四壁。他娘子正坐在门槛上哭,看见奴婢送了琴过去,谢也不谢一声。只说,把琴赎回送来做什么?本来只有一把琴下去和死人作伴,现下两把琴都要入土。死人又不会弹琴,倒不如送去当铺,还能得两个钱买块地。劈了当柴烧,还能混两顿饱饭。奴婢不等他说完,赶忙走了。”

我感慨道:“师广日有两把好琴,当年我在宫里都见过的。不想他要拿它们来陪葬,他对睿王,当真是一片赤诚。”

银杏宽慰道:“睿王不问政事,一生淡泊,死却这般轰轰烈烈。有知己冒死相送,又有名琴相伴,也不枉此生了。”说罢递了个眼色给绿萼。

绿萼忙以别话岔开:“那师广日在宫里服侍那么久,当年太宗也曾召他抚琴,论理当得了不少赏赐才是。怎么几副棺椁就耗尽了家财,那些卖棺材的,只怕欢喜得睡不着觉,心也太黑了些!”

“‘匠人成棺,不憎人死,利之所在……’[122]”心中一动,我停了下来,将‘忘其丑也’吞下腹中。霎时间处死上千人,人人都想讨一副棺木来安葬,自然是价高者得。棺木价贵,有何“丑”哉?论起比制棺木的匠人还要“丑”的,比比皆是。我淡淡一笑,“他们好歹还做了棺木安葬了睿王一家,反倒是我,堂堂君侯,倒不如一个伶人。”

绿萼道:“姑娘做的事情还少么?”说着一撇嘴,愤愤不平起来,“论理人都不在了,奴婢不该多话。实在是他们太——有些蠢了。姑娘这么辛苦才为邢陆两家平反,他们倒好,冒冒失失就把大家的性命都送了。”

银杏道:“当时信王不在城中,神机营又已倒戈,实是机会难得。拼死一搏,倒也算不得蠢。”说罢看着我,“若说有失算之处,便是睿王与杜大人都没有姑娘那般熟识信王夫妇。”

我失笑。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倒不如直接说我比睿王与杜娇胆小。“去问一问杜大人一家葬在何处了,拣个日子去瞧一瞧吧。”

绿萼道:“这个嘛,李威最清楚,姑娘问他便是了。就怕他不肯告诉咱们。”

银杏摇头道:“杜娇已死,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李威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得罪姑娘。”

绿萼道:“那你就去问。”

银杏道:“今日是不行了,李威一早就被信王妃唤回王府去了,单只他的两个下属在前面守着。”

李威是高旸的心腹,高旸临行前命他留在我的府中,启春从未过问。此时将他唤回,定是王府中有要事筹谋。想起启春几句笑谈便葬送了神机营八百将士的性命,更亲自率领弓弩手与刀斧手潜伏在武库周围,其心思缜密与手段毒辣,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她又能容忍易珠的讥讽和采薇的诘责,说她忍辱负重,亦不为过。想到这里,我不免忧心忡忡:“暂问不到也不要紧,先把祭品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