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三十七章 骑虎难下(第3/7页)

高旸入府时,我仍在露台上坐着。一轮红日孤零零悬在汴城的琼楼玉宇之间,把灰蒙蒙的天空映成一片赭红。城墙上的旗杆影影绰绰,旗帜飘飞如烟。河水暗沉,舳舻偃帆。群鸟飞过落日,像飘起黑色的雪。风中还有淡淡的焦冷气息。

高旸脚步虽轻浅无声,我却闻到他新皮甲的刺鼻气息。

夕阳终于隐没,西方已是一片深青。高旸叹道:“能与你好好看一次日落,是我多年来所梦想的。不想能在出征前看上一回,死而无憾。”

高旸本是暴戾嗜杀之人,说起情话偏生如此柔婉动听,怨不得智妃那样一个美貌刚烈的风尘女子竟为他白白误了性命。我不想回答,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高旸笑道:“你还在恼我?”

我这才起身行了一礼:“不敢。”

高旸扶着栏杆,目光驰远:“已到这一步,实是骑虎难下了。”

我想起启春“偶然提起”武库爆燃、父亲免官的往事,不禁讥讽道:“‘骑虎难下’?玉机险些忘了,殿下的府中,也有一位独孤氏[118]。”

高旸一怔,转身笑道:“你在说春儿,还是说你自己?”

我哼了一声:“殿下会如何处置濮阳郡王?”

高旸笑道:“你刚刚替他求情,他就随高思诚谋逆。这般不成器,又何必多问?”

我追问道:“殿下会处死他么?”高旸在我的躺椅上坐下,双手抚膝,仰面看着我,目中闪烁着野兽的杀意。我心中一痛,“濮阳郡王才只有十一岁,他哪里懂得——”

高旸笑道:“十一岁?我十一岁的时候,姑母已问我想不想做皇帝了,你十一岁的时候已预备着进宫选女巡了。濮阳郡王是太宗的儿子,难道还不如你我么?”

我回过身去,倚柱跌坐在美人靠上,一言不发。自古在皇位更替中惨死的皇族多不胜数,濮阳郡王高晔既被逆党拥戴,自是死不足惜。天已全黑,我与高旸相背而坐,沉默不语。忽见屋中亮起一盏灯,却是银杏拿了灯进屋,却又不敢往露台上来。

高旸也不勉强,笑道:“既已道别,也该走了。”

银杏听了,这才隔窗道:“启禀王爷,启禀君侯,有一个黄脸老汉,自称梨园琴师,叫作师广日,在门外跪着求见。”

高旸一愕,想了好一会儿道:“梨园琴师师广日,略有耳闻。何事?”

银杏道:“师广日想请回庶人高思诚一家的尸首,好生安葬。”

高旸哈哈一笑:“本朝竟也有栾布、李纲[119]之流,小小一个乐伶,也来搏后世清名么?好吧,倘若他自断一手,本王就允准此事。”

师广日善抚琴,故与喜好音律的睿王成为至交。自断一手,这于爱琴如命的师广日来说,无异自尽。我忙道:“且慢!殿下既说师广日是栾布、李纲之流,那便是义人,玉机门首,不流义人的血。亦不闻屠戮义人之令。”

高旸笑道:“这师广日也是乖觉,竟到你的府上来寻我,想必就是吃准了你会为他求情。也罢,那就赏他三五百鞭子三五百板子。他要做义人,总得吃点苦头才是。”

我正色道:“春秋之义,‘王诛加于上,私义行于下’[120],殿下既说他是义人,便当以仁心示天下,准他收了高思诚的尸身,好好安葬才是。”顿一顿,又道,“再说,玉机这里没有藤鞭木杖,也从未赏过人板子。”

高旸一怔:“哪有一大家子的主母,从未打过家里人的?”我不理他,当先进了屋,一径下楼去了。

师广日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瘦弱的腰背和斑白的两鬓。不一时,高旸也跟了出来。李威道:“信王殿下与朱君侯出来了。”

师广日道:“小人庐州师广日,叩见信王殿下,叩见君侯。”

高旸示意李威扶起来,师广日却怎么都不肯:“殿下恩准小人所求之事,小人才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