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三十三章 似人实鬼(第2/5页)

若芸儿不参与此事,高旸登基后,寡母弱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她竟是这样奋不顾身,不论高旸信或不信,她都逃不脱这条死路了。但见她白衣胜雪,隐没在滚滚天光之中,我的心中竟生出一丝诀别的壮烈。我起身拜下:“微臣卑懦惭惧,有负先帝圣恩。”

阳光透过芸儿覆面的薄纱,照亮唇角平静的笑意:“我知道玉机姐姐那一日受了很重的伤,姐姐不必自责。”说罢扶我起身,“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姑母被王氏压着一头,当时真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尽头。那一日玉机姐姐进宫了,姑母便对我说,咱们终于能出头了。我问为什么?姑母说,读书人毕竟不同,命我好生跟着玉机姐姐学。还有那一年在狱中,我与姑母被关在两处,死生不通信息。若不是玉机姐姐教了我那么多道理,只怕我支撑不住。姐姐的恩德,我是不能报了。”

“恩德”二字,她说得沉缓。我知道,这“恩德”绝不是我当年善待她与教她读书的恩德。“太后言重,微臣愧不敢当。”

芸儿道:“反倒是我的皇儿还要烦姐姐照料,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先帝一脉,能留一线。”

我答道:“微臣遵旨。”

辞出正殿,芸儿立在柱下望着我走出十数步,这才转身进殿。值房中的两个老宫女早早迎候在宫门边,见我走近,两人一道上前行礼:“奴婢恭送君侯。”这两个老宫女甚是眼生,并不是章华宫惯常服侍的。其中一个长脸三角眼的宫女最是沉不住气,目光不断在我和绿萼之间瞄来瞄去。绿萼不明其意,被她看得久了,心头生出恚怒,双颊微红。

我笑道:“二位姑姑放心,皇太后并没有赏赐给我什么。你们若不相信,也可以解了我的衣裳查。”我身着银灰色的交领长衣,里面是白色中单,脱去中单,便只剩贴身小衣了。腰系素带,褶无环珮,两袖清风,裙不曳地。绿萼也衣着单薄,一望便知难以贴身藏匿物事。

那长脸老宫女正要答话,另一个一扯她的袖子,当先道:“奴婢不敢。奴婢恭送君侯。”

我笑道:“那就好。回头信王查问起来,可别说没有瞧过。”两人连说不敢,我漠然一笑,拂袖而去。

一径出了修德门,绿萼终于忍不住问道:“奴婢不明白,这两人究竟要做什么?”

我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怕咱们带了些东西出章华宫罢了。”

绿萼蹙眉道:“这倒怪了,皇太后赏赐姑娘东西,也甚是平常。难道皇太后被信王软禁,竟连章华宫的物事也不准带出宫?”

我叹道:“你不懂。”

绿萼一怔,扁一扁嘴:“奴婢是不懂,奴婢只知道,这两个老货即使奉了信王的命令,也不敢对姑娘用强。南子睿的下场,还摆在那儿呢。”

南夏因我而死,与我亲手所杀无异。我嫌恶地拧起眉头,绿萼顿觉失言,垂头不敢再说。车夫响亮地甩起一记马鞭,车重重一颠,隆隆车声化作一线尖锐的耳鸣,似无数冤魂在我耳边念念有词。阳光猛烈,我却周身发冷。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道:你望似人,实是鬼,无论在哪一朝,都是如此。

出宫后,我便出了城,往仁和屯居住。父亲和芳馨墓前的菊花丛,才几日无人打理,便生了好些杂草。闲着也是无事,于是换上一身短衫,挽起袖子,亲自将野草除尽。起身抬头,已是夕阳满天。流霞拂过父亲的墓碑,照进槐树林的深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朱云的肉身已化作白骨。脊骨截断之处,渗出青锋的森冷无情。

没有父亲,我永远只是一个奴婢。他受尽酷刑,以身殉志,更牺牲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孩子的性命。他固然骗了我,可是他对自己,更加狠辣和决绝。熙平长公主高思语亦是如此。他们以死明志,我也完成了父亲与高氏所托,扶助高曜登基,可谓各得其所,彼此无怨无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