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十七章 功成弗居(第4/4页)

我一言不发地回到卧室,准备午歇。银杏不敢再说,只默默服侍我更衣。直到她为我掩上锦被,我这才道:“宫里快杀人了吧。”

银杏一怔,忙道:“是。施大人是看不惯刑讯逼供这一套的,见御史台与大理寺合力锻成冤狱,必然恼怒。与其真的让他插手邵奭之案,不若早早结案,将一干人等全部杀掉。”

我淡然一笑,合目道:“可怜华阳长公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何罪。”

身体好了大半,母亲命我陪她去白云庵还愿。寂如师太听说我重伤,特意将我请入禅房,倾谈半个时辰之久。提及亲侄高曜的英年早逝,方外之人,勾起家国之情,亦不觉唏嘘流涕。

送过母亲回府,已是夜半,街上空无一人。陪母亲坐了整整一日,早已昏昏欲睡。银杏还在张着帘子看街景,昏黄的街灯在我眼前晃过去,又晃回来。虽然疲惫,心中却是难得的宁静。

忽听银杏轻笑道:“绿萼姐姐你瞧,前面那个背琴的人好生奇怪。自己周身补丁,却用上好的缎子裹着瑶琴。”

绿萼也凑了过去,笑道:“此人定是爱琴胜过了爱己。”

马车缓缓赶上,两人挤来挤去,都想先看见那人的脸。忽听绿萼失声道:“师广日!”

银杏道:“师广日是谁?”

绿萼道:“师广日原是宫中梨园的一位琴师。脾性古怪,爱乐成痴,满京城里,也只有睿王与他交好。咱们姑娘也曾在梨园听他弹过琴的。”

梨园,宪英劝弟,花下听琴。原来那些年虽有无穷无尽的烦恼,终归还有点滴乐趣在其中。俱远矣,不复来归。我回身掀开帘子,向后望了一眼。数年未见,师广日一张脸显得又黄又脏。忽见他抬起头来,待辨认清楚前车风灯上的字,便恶狠狠地努起双唇,向我的车啐了一口。一扭身,折向小巷中,身影生硬而决绝,青衫袖卷成一道黑冷的雾。我顿时愕然。我自问并无半分得罪于他,为何他见到新平郡侯府的车便避之如鬼魅,恨之如仇雠?

绿萼与银杏均未见到这一幕,两人还相对猜测道:“这会儿还背着琴在街上走,定是才从睿王府出来。等闲人家,谁能请得动他上门弹琴?姑娘说,是不是?”

不错。睿王的继妃邢茜倩正是昱贵太妃邢茜仪的亲妹妹。邢茜仪因弑君被软禁,邢家都遭了难。睿王妃虽暂未受到牵连,想来也是寝食难安了。睿王府之所以无事,是因为西北有睿王的同母弟、昌王高思谊掌六州军事,统领数万戍军,皇太后和信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皇太后是熙平大长公主的独女,信王与大长公主府往来甚密。出身大长公主府的新平郡侯被华阳长公主刺伤,定是一出苦肉计。若睿王这样想,师广日又怎能不深恨于我?

我忍不住叹道:“不想在睿王与昌王的眼中,我竟成了同谋。”

银杏与绿萼相视一眼,俱道:“什么同谋?”

我微一冷笑:“什么同谋?自然是弑君的同谋了。”

绿萼吓了一跳,瞠目不知所对。银杏却隐有所感,掀起车帘向后张望。师广日早已不见,雪后的青石街道上,车轮滚起灰黑的泥浆。两旁屋中的热气,泛起青灰的岚,笔直的街道犹如望不到头的隧洞,药旗酒幡随风飘摇,似鬼臂招摆。

银杏道:“师广日不见了。”

我心下怃然:“将来要不见的,又何止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