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一章 天子之孝

皇太子高曜于灵前即位,改元明道。新君降居日华殿,缞绖蔬食,谅暗三旬,不能亲政。于是我代他处置一切书奏往来。因着国丧,新年也没有半分欢愉气氛。大行皇帝遗命三十六日除服,眼见除服之期将到,却有礼部官员上书,说父尊母卑,皇帝既然曾为母妃守陵三载,如今父皇驾崩,至少也当守孝三年,方能除服亲政。

我接书颇为不快。慎妃与高曜固然母子情深,但当年去守妃陵却是见疑于高思谚的无奈之举。当年尚且如此,登基后又怎甘心默默三载,将国家拱手交给别人?我坐在小书案后,左手揉着太阳穴,右手一颤,朱笔重重顿在桌上,险些戳中了奏疏。

朱笔娇艳,衣袖雪白。高思谚尸骨未寒,有人就这样迫不及待了么?

银杏见状,连忙收起奏疏,自炭火上提了小壶,往茶盏中添水:“姑娘累了,歇一歇,喝口水吧。”

茶烟滚滚,笼罩心头未明的乱局。我放下朱笔,推了茶盏,“我不渴。”

银杏微微一笑,慢慢拭去桌上的朱砂印,小心翼翼道:“姑娘有烦恼。”

我重新展开奏疏,睥睨道:“《书》云,高宗谅暗,三年不言[1],四海之内,寂然无声。居丧之义也。”说罢微一冷笑。

银杏忽闪两下大眼睛,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究竟是谁想要陛下‘寂然无声’?”我换了一本奏疏,重新拿起朱笔:“你也听出来了?不过,议论和制订丧仪,本就是礼部的职责。也许是我多心了。”

银杏笑道:“既然是职责,那姑娘照规矩回复便是了。”

我淡淡道:“我回复,便是代皇帝批示的。皇帝是万民表率,绝不能明说不愿意守孝三年。不但不能直接驳回,连婉拒也不行。”

银杏一怔,不禁抿嘴一笑:“原来陛下不愿意——”说着掩唇,改口道,“依奴婢看,这个时候,如果有大臣能针锋相对地再上一本就好了。不但解了陛下的困局,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书,圣心大悦,升官发财不是近在眼前么?”说罢自顾自地偷笑。

我瞥了她一眼:“这些年我以为你读书长进了,想不到都长在这些上面。”

银杏嘻嘻一笑:“都是耳濡目染,跟着姑娘久了,多少也明白一些。”

我哼了一声:“那你倒说说,三十六日之期将到,临时临尾的,我上哪里找这么一个人?”

银杏笑道:“奴婢说错了,姑娘可不准笑话奴婢。”

“你只管说罢了。”

银杏想了想,沉吟道:“女官可以和百官书奏往来,那都是有记档的,是公事。可是若私下递话,便是大罪了。可是姑娘别忘了,隔壁不就坐着封大人么?封大人的父亲因灾异辞官,这会儿正好上书,说不定也能像苏大人似的,再度入朝呢。”

我微微诧异:“你是越来越诡猾了。”

银杏笑道:“分明封大人就在那里坐着,奴婢自然第一个想到她了。”

我垂眸一笑,将礼部的奏疏递给她:“既这样说,就趁她不在的时候,把这本奏疏放在封大人桌子上。我且回避回避。封大人若问你,你知道怎样答么?”

银杏忙道:“姑娘放心,奴婢只说是中官糊涂,错把给姑娘看的本子拿到小书房给封大人看了。封大人是个聪明人,她一定能明白姑娘的用意。”

我微微叹息:“但愿如此,否则还得想别的法子。”说罢抬头望一望墨蓝的窗纸。

窗下的龙榻空了许久,御书房已多日不闻奏对之声了。高思谚用过的垫褥和笔墨都还在,仿佛只是回寝殿小憩一阵,依旧会回来与我远远地相对而坐。虽然长日不发一言,心境却平和满足,就像那一日在弥河边漫步。

我起身叹道:“天晚了,该去举哀了。”

数日后,封羽的上书夹在苏令的奏疏中被拿进了御书房:“庶人之孝,承顺颜色;天子之孝,惟安国家,定社稷。”“欲终三年之丧,必思所以奉宗庙社稷。今天下初定,河北伺隙,故夏待衅。西南未靖,复添吐蕃、四镇之患。边民尚未安亩,戍士常擐胄甲,正欲陛下‘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2]。”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