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四十六章 死而不朽(第4/22页)

小简笑道:“还不是因为世子夫妇在西南有功?陛下特意命他们回来过新年的。过几日还要进宫来给太后请安呢。听说安定县主机敏可爱,太后早就想见一见了。”见我抚平衣袖,抱了手炉,忙又道,“光顾着说这些没要紧的,大人快请,再迟了,陛下恐怕又要睡了。”

日头正好,皇帝身上盖着薄被,在阶下仰面晒太阳。浅金的日光透入他肌肤深处,一张脸粗糙木然似误被刻刀刮伤的蜡像。卍字纹被面浮彩盈辉,似日下流云锦绣无边。他旁边摆着一把交椅和一张小几,几个宫人远远站在一旁,垂首恭立。

小简道:“大人先过去坐,奴婢命人沏茶去。”说罢向银杏使个眼色,两人一道退了下去。

我放轻了脚步,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微臣女录朱氏,参见圣上。”

好一会儿,皇帝慢慢睁开眼睛,迎着日光费力地辨认了一会儿,才道:“坐。”

我挨着交椅坐下,身姿笔挺,不敢深靠。他凝目片刻,道:“许久没见过玉机了。”

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比印象中更加消瘦,双颊深凹,下颌尖尖。双目张开,大而突兀,双目合起,形同朽木。他双唇间浮起一个干冷苍白的微笑,似五彩绢花中一只濒死的蝶。我黯然无语,小心端起盛了温水的白瓷碗:“陛下要喝水么?”

皇帝没有力气点头,只合一合眼皮。连眼皮也不能全然合上,露出半截欣慰平静的目光。我招一招手,命人用小枕来垫高他头颈,细细喂他喝了半碗水,又拿出帕子拭净他唇角的水渍。他努力侧一侧头,微笑道:“都说要和你一起读书说话,明明没什么政事,却一直不得闲,你也不来御书房了。”

我放下碗,淡淡道:“微臣不敢搅扰陛下安养龙体。”

皇帝叹了一声,依旧合上双眼:“最后一次和你好好说话,应该还是在青州的时候。再上一次……大约是和你一起观星。也是这样坐着,那一日好像还看见了特别的星象,还记得么?”

“彗孛大角”的星象,我如何能不记得?那预示兵相的亮白长尾,像城下炮口的滚滚浓烟,燃烧了整个夜空,久久不绝。加之西北天子气的缘故,皇帝疑心战事将起,于是对昌平郡王格外苛刻,至今幽禁潭州,不许回京。高旸远谪西南,高曜冷寂多日。我垂头道:“微臣愚钝,并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星象。”

皇帝了然一笑:“你的学识时多时少,记性也时好时坏。”停了一停,他又道,“近来朕总是梦见过去的事情。大约人快死了,都是这样的。”因他一直合着眼睛,我才可以无声无息抬起袖子,承接即将垂落的泪滴。好一会儿不见我回话,他不禁一笑,“别人听见朕说这个‘死’字,都忙不迭拦着。偏偏你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叹道:“有一句话,‘孔子忍渴于盗泉之水,曾参回车于胜母之闾,恶其名也’[247],还有一句话,‘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248],说的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死是凡人必经之路,有何不能说?”

皇帝道:“你甚少说话这样辛辣无情,一句话便骂死儒道的沽名钓誉之徒。”

我叹道:“实是微臣口不择言,陛下恕罪。”

皇帝道:“无妨。”他忽然张开眼睛,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我道,“那枚三才梭,你还带在身边么?”

我答道:“自从微臣因那枚三才梭得救,便日日戴在项间。”

皇帝从被中伸出一只黑黄骨瘦的手。我慢慢侧过身去,自项间摸出了那枚三才梭,费力地解下,用帕子擦拭干净了,双手放入他的掌心。小小的三才梭压得他手掌一沉,五指虚握着,小心翼翼地捧到胸前打量:“别的姑娘都喜欢戴项圈珠链,偏偏你把暗器戴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