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四十章 笃志而体(第4/7页)

我不忍见她自伤,忙道:“罢了,总提慧贵嫔做什么?”

颖妃笑笑,慨然道:“不瞒姐姐,现下我后悔进宫了。早知道是这般结局,不如在家里,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踏踏实实挣一份家业。我费尽心神那么多年,却一无所有,只有一身是非。”

当年她在守坤宫一举封为颖嫔,陆后刻意,皇帝随意,唯有颖妃自己,大约还有一些真心的欢喜。像那一夜守坤宫悄然绽放的昙花,难掩纯洁娇羞之色。那欢喜也像昙花,很快便谢了。我淡淡道:“妹妹不是不知道,‘不观高崖,何以知颠坠之患;不临深泉,何以知没溺之患’[218]。”

颖妃哼了一声:“我如今才知道,什么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219]。”

颖妃十二岁入宫为女巡,本是服侍义阳公主的。为了转去服侍悫惠皇太子,不惜出卖姐妹之情,在车舜英处告发了锦素,致杜衡惨死。更不必说她成为妃嫔后,自内阜院至少府,一路兢兢业业,还帮皇帝处置过江南成氏一族、慧贵嫔的平家和颍川赵雩。成家与史家一样,都是巨贾,往常有不少生意往来,彼此利益趋同。颖妃毫不留情地揭发成家开矿盗铸之事,实与出卖锦素无异。而当年所求无关志向,不过是一点可怜的君恩。

我失笑:“‘不忮不求’?”

颖妃一怔:“不错。自我入宫为妃,自问忠心勤勉,既无怨望,又无妒行。我所望的,从没有越过我所付出的。”她越说越坦然,就像在告发锦素这件事上一贯的态度,“想一想这下半世我或在这宫里默默终老,人生还有何意趣?”

此言倒也不虚。我收起笑容,只能沉默相对。

颖妃叹道:“从前我以为姐姐不肯嫁,是不想在得宠失宠中消磨一生。现下才知道,事实远非如此。姐姐一心所求,是助弘阳郡王登位。为了这个目标,哪怕面对再深的恩宠和爱意,姐姐也可以一笑了之。心无旁骛,才能得偿所愿。‘笃志而体,君子也’[220]。”

这样听起来,我像是一个不凡的人:“妹妹过誉,其实并非如此。”

颖妃道:“那是为什么?”

我笑道:“不为什么。不肯嫁就是不肯嫁,死也不嫁。和妹妹一样,都是执念罢了。”

颖妃一笑,半信半疑:“理他什么执念?我只恭喜姐姐,终于得偿所愿了。”

我忙虚掩她的唇:“并没有,妹妹不可乱说。”

颖妃轻轻拨开我的指尖,微微冷笑:“弘阳郡王是最年长的皇子,又有大功。为何到现在都不封官进爵?不是显而易见么?表面上是效仿汉明帝——‘我子岂宜与先帝子等乎’?实际上,不过是虚太子之位以待之罢了。”

我苦笑:“让你不要胡说,越发口无遮拦了。”

颖妃白了我一眼,不屑我的伪善:“我并非胡猜。当年天子气一事,满城风雨。我记得当时弘阳郡王就在西北,回京之后颇冷淡了一段时日。其中因由,耐人寻味。姐姐是弘阳郡王的侍读,辞官年余又回御书房‘职典枢机’,这分明是默认了嘛。姐姐说,是不是?”

她这副不阴不阳的神情恨得我牙痒,我倒真想给她来一个“默认”,然而终究不由自主地说道:“若论专心一意,妹妹也算‘心无旁骛,笃志而体’了。都还未见分晓呢,将来的事情,谁能断定?妹妹说,是不是?”

因堆积的事务太多,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整日都在定乾宫看奏报、读奏报、写奏报。常有大臣来议事,初时我还去屏风后回避,次数多了皇帝也懒得再让我走开。有时他听两句便走了神,回头还需要我提醒他。如此到了三月,才把去年九月以来积下的奏疏处置完毕。

三月初六既是我的生辰,又是休沐之日。我原本要出宫回家,但一来实在太过疲累,二来怕见母亲,于是在漱玉斋里懒得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