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三十二章 民劳不怨(第3/4页)

皇帝笑道:“‘琐碎无聊’?这样才好。”

我笑道:“此话怎讲?”

皇帝叹道:“朕便是‘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173]。”

“守形而忘身”?极西之经典上写道:“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命呢?”他现在就慨叹自己的生命快到尽头了么?母子冷漠,兄弟反目,父子猜忌,夫妻怨偶,爱人远逝,他自己也病重垂危。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也难怪会在一个帝王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发出这样的感慨。

我笑道:“陛下已一统天下,封禅泰山,是与唐太宗一样的明君,竟还有不足之处么?”忽然心中一动,曾几何时,我曾问自己:本朝的太宗,又在何处?

原来竟在此处。

皇帝低头笑笑,只望着河心叹气:“朕在西北大病一场,随军的太医非要朕回京休养。朕当时觉得自己就快死了,一时万念俱灰,糊里糊涂地执意班师回京。有时想一想,这家国天下,黎黎兆庶,又与朕何干?朕贵为至尊,却也无力留住自己的性命。”

我掩口一笑。他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道:“一日在榻上,怎么胡思乱想都无妨,一旦好转,依旧还是回去做一位明君。”

皇帝笑道:“很可怜吧?”

我俯身自冰凉的水中拾起一块小石头,远远抛了出去,笑道:“有人说,齐桓公是中人,‘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谓可与为善,亦可与为恶也。’[174]但陛下不同,陛下将家国天下、民生福祉放在心中,自律甚至于自苦。所谓‘涓涓源水,不雝不塞’[175],如此才能主明臣直,天下大治。‘君之化下,如风偃草’[176],这做风的要自己吹起来,难免是累一些了。”

皇帝笑道:“都说对面无君臣,说起话来,还是像个夫子。”

我欠身道:“微臣惯了,陛下恕罪。”

皇帝续道:“当时朕下令,谏者杀无赦。弘阳郡王跪在帐外,苦苦哀求不要班师。朕当时病得昏头昏脑,怀疑他要等朕病死在军中,他好即位,或者待朕回京,他好独自统领三军。为此,朕狠狠赏了他一顿军棍。”我明知高曜无恙,仍不禁屏息凝视,他笑笑,“幸而行刑的军士不过装个样子,否则朕要后悔终生了。”

皇帝重病,怀疑高曜有阵前即位的野心。既动了刑,既是“杀无赦”,又怎会下旨只赏一顿军棍?分明是九死一生,他却说得轻描淡写。我心头一颤,不禁酸鼻。只听他接着道:“朕的身子不行了,也该立太子了。你说,该立谁?”

有高曜咨询在先,皇帝的这一问似是顺理成章。我笑道:“陛下在问微臣么?”

皇帝道:“不错。朕在问你。”

我于袖中攥紧了双拳,淡淡一笑:“自然是弘阳郡王殿下。”

皇帝道:“为何?”

我答道:“弘阳郡王最为年长,仁孝睿智之名远播八方,又有抚军之功。诸皇子之中,谁能比得?”

皇帝道:“你倒不想晅儿做太子么?”

我笑道:“陛下只问微臣该不该,并没有问微臣想不想。”

皇帝失笑:“也罢。那朕问你,若论私心,你想不想?”

我悠然望远,将手伸出伞下。雪花清凉,一片片沁入掌心,握紧了,是潮湿的虚冷:“若论私心,微臣曾是弘阳郡王殿下的侍读,陪伴殿下的日子远胜于四皇子。”

皇帝一怔,笑道:“荀子曰,‘无内人之疏而外人之亲’[177]。你犯忌讳了。”

我叹道:“是。只是陛下圣询,微臣不敢不据实以答。”

皇帝道:“朕本来是想让弘阳郡王监国的,随朕出征的主意是你给他出的吧?”

我清冷一笑,反问他:“陛下准殿下以吏部侍郎的身份来青州处置一桩小小的盐案,难道不是默准殿下来寿光看微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