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三十二章 民劳不怨(第2/4页)

我笑道:“我不回去,母亲怪我。我若回去,又怕她和玉枢不自在。人老了,几个儿女在手上掂量个过,不知怎么疼才好。我不回去,算是帮她拣了,免得她为难。”

绿萼道:“姑娘越发爱说歪理了。”

银杏道:“我瞧绿萼姐姐是自己想回京了吧。”

不待绿萼反唇相讥,我抛下书笑道:“罢了。外面雪景正好,整日在家中坐着烤火也是无趣。难得今天有雪无风,去河边走走,赏一赏雪景也好。”

绿萼笑道:“河滩上许多孩子在打雪仗,好不热闹。咱们也去堆一个雪人。”说着推了推银杏。银杏懒懒地站起身:“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我换了一身粉白色小袄,系了一条赤色长裙,银杏寻了一袭深青色大毛斗篷出来披在我肩上。绿萼先去开门。我正要出门,银杏又寻了一枚青玉环为我系在腰间,笑道:“正月里出去,姑娘要打扮得好看些才是。”

忽听绿萼在外面尖叫了一声,接着砰的一声,门关上了。我和银杏相视一眼,以为遭了盗。银杏连忙从火盆中拿起拨火的铁条出门查看。但见有两人已跨进院中,一人远远站在门边,另一人站在梨树旁。绿萼跪在雪地里,其余家人也颤颤巍巍跪了一地。

梨树旁那人身材颀长,微微佝偻着身子。披着深青色大毛斗篷,银灰色的风毛根根笔直,擎着片片雪花。他慢慢回转过身,宽阔的风帽下,露出一张消瘦泛黄的脸,像旧信笺剪成的面具,轻飘飘地吸附在风帽的最深处。他翻下风帽,面色被雪光一照,眉目渐渐分明。他微微一笑,像才苏醒似的,这张面孔些微有了些生气。

门边的那个人是小简,他挥了挥手,绿萼站起身,向银杏使了个眼色,领着家人退了下去。银杏并不认得皇帝和小简,她欲跪还未跪,就被绿萼拉了下去。

我震惊不已。年余未见,他竟病成这般模样。我慢慢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礼,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淡淡问道:“陛下是从泰山来的么?”

皇帝拱肩缩背,笼着双手,身子微微一晃。枝头一颤,雪落了一肩:“是。朕来看看你,不能久留。”他上下打量一番,“这是要出门逛么?在宫里也没见你穿得这般娇艳,可见你一个人在青州过得逍遥。”

我却笑不出来。怔怔看了半晌,我叹道:“陛下病了。”

皇帝伸手拂去肩头的雪花,露出里面青灰色的长袍。他的笑意干冷而宁静,像那片泯灭在温暖火焰中的枯蝶书签:“是病了一场,不过已经好了。外面雪景正好,你既然要出门,就和朕去河边走走。”

我心头稍安,垂头道:“是。”

河滩上是白茫茫一片,一脚踩下去,数寸深的脚印。远处一线浅翠泛红的松柏,割裂了青白的天和灰白的河水。皇帝亲自撑着一把牙黄色绘竹枝油纸伞,与我并肩沿着弥河东岸缓缓向南而行。不一时,雪花在伞上落了厚厚一层,遮挡了半透的天光。他右手一抖,雪花顺纹理滑落,都落在我的肩头和我低垂的风帽中。

皇帝的面色倏然一亮:“你辞官也就罢了,怎么还赌气一直不回京城?寿阳出生、满月、周岁,你都不在,你可知道,玉枢一直盼着你回去。”

我小心翼翼地探着雪下的石块,叹息道:“微臣是罪人,离京之时,就想着要在此终老。微臣怎敢与陛下赌气?”

皇帝走到河边,河水拍着他厚重的靴底,鞋尖顿时湿了。他转身笑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对面无君臣,官腔听得多了,今日说些别的吧。”

其实他不懂,能与他并肩在这茫茫天地之间漫步一段,已胜过千言万语。对岸被冰雪覆盖的村落,升起笔直的烟,隐约有红衣绿裳的小儿在奔跑,欢声清亮,“微臣的日子过得琐碎无聊,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