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三十章 往车来轸(第4/6页)

当我在漱玉斋束手无策、放纵自己整日昏睡的时候,宫墙外的时光如湍流迅疾而紊乱。知几其神。连宋氏这样一个我从未放在眼中的亲王姬妾,竟也想办法寻到了我的仇家。宋氏扳倒高旸,慧贵嫔报复我,各得其所。世事如此,亦算精妙,却败在启春的果决心性之下。果然“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161]。我忍不住赞叹:“启姐姐素来善断。”

高旸叹道:“是。但她杀了人,整日整夜不能安宁。她为我而杀人,她若有罪,这罪理应由我承担。所以我收回了休书,决意好好待她。”

我虽没亲手杀人,却也是杀人的帮凶。只要稍稍沾染无辜人的鲜血,就会永世不得安宁:“启姐姐虽然自幼习武,可也从未杀过人。”

高旸淡淡一笑:“她没杀过,我杀过。杀死乔致,逼死智妃,屠蓝山城,灭西夏人,成千上万的冤魂。宋氏的三条人命就记在我的账上好了,多三条也不多。将来若堕地狱,也是我一人去。”

若非深爱,如何会违背良心,铤而走险?即便是下地狱,她也会陪他一起去的。忽见高旸怔怔地望着我,轻声道:“我待春儿和待你,是不同的——”

我忙道:“启姐姐是贤妻,殿下当一心一意地待她。其余的话,我不想听。”

高旸语塞,随即一笑:“好,你不想听,我便不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问罢我便下船。昌平郡王的流言和西北王气之事,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我淡淡道:“西北出王气,迟早会传到京中。至于宫闱秘事,本就是最容易流传的。”

高旸沉默,忽而道:“我猜,是太后。”

“殿下何出此言?”

“我听裘郎中说,我离开后,太后的密使去了西北。王气之事何等敏感,谁敢胡言乱语?唯有太后,利用他好令名的弱点,用这两件事拿捏住,令他不便杀昌平皇叔,只得幽禁了事。对不对?”我垂头不言,算是默认。高旸愤然冷笑,“太后平日里万事不理,想不到行事这样惊险狠辣,全然不顾及你。”

我叹道:“升平长公主和亲、残废,皇太子与三位公主枉死,周贵妃出走,太后心中想必极其痛苦,却一直隐而不发。这一次若再不理会,必定后悔一生。何况她是太后,眼见爱子被困,自然做什么都可以。”

高旸道:“你竟还为别人说话。”

我笑道:“仔细想想,流言一出,我也能出宫了。不是很好么?”

高旸道:“若这样一身是伤地出宫,我宁可你现在还在宫里。”

我怃然:“无妨。早已惯了。”

粟米煮好的时候,我站在船头看他在岸边的小酒店中牵了一匹黑马出来,船行马亦行。我向东,他向西,我顺流,他逆风。马蹄翻起细细的尘土,与船迹相平,各自延伸,永远不会相逢。

“揖让长离别,飘飖难与期。岂徒燕婉情,存亡诚有之。”[162]

珍重。

弥河自东南流向西北,再折向东北,似臂弯环绕半个朱口子村。东北方向不到五十里处,便是广陵盐务,再五十里,是渤海。东面毗邻韩家村,属潍州。运盐的船从弥河向西南,到达青州码头,走陆路分散。或从海路进广济河,到达汴城,沿汴河向北进入黄河,向南进入江淮,沿水路分散南北。这里地势平坦,良田广袤,湖塘密布。朱云所买的两片梨园,就在河岸边,离村西渡头不远。我和母亲就住在梨园旁一所新修葺的大宅院里。

我深居简出,家中一切事物都由母亲和银杏打理。因是女儿家,连会客也免了。寿光县令申景冰亲自上门拜访,我也没有见。一月之内,只去拜见过叔祖朱混一次。

朱混八十岁,幼时入过前朝的县学,年轻时做过前朝的县吏,丁母忧辞官。负土成坟,手植松柏,水浆不进,哀毁骨立,险至灭性,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孝子。兵乱时带领乡亲保卫乡里,立栅拒贼。相拒数日,正在势孤力穷之时,贼说杀孝子天不佑,退兵。四围村屯闻信归附者以万计。本朝时起家青州府兵曹掾,不过两年,便托疾回乡,一直赋闲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