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章 羝羊触藩(第4/5页)

绿萼道:“奴婢也是这样说的。可那人说,这是圣旨,即便是不睡觉也不能耽搁。姑娘快更衣吧,含光殿的公公还在下面候着呢。”说罢匆匆告退。

芳馨怔怔地听着绿萼的脚步声消失,又揉了揉眼睛:“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我问道:“姑姑的眼睛怎么了?”

芳馨一怔,低头道:“没什么,就是眼皮跳得厉害。”说罢垂首更深。

我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今晚我想穿那件新做的葱白色衣裳,还有那条石青色长裙。姑姑去寻出来吧。”

芳馨嗫嚅道:“是。”说罢屈一屈膝,上楼寻衣裳去了。

我将画轴卷起,又将没有裱糊的一张张画堆叠整齐锁在柜中,这才上楼更衣。一时坐在妆台前,梳髻已毕,我拿出一只镂雕玫瑰的青玉环,向后递给芳馨,不料手一滑,玉环在地上跌得粉碎。芳馨向后跳了一小步,连叫可惜:“难得这样好的玉,这样好的雕工,姑娘还没有戴过。”

我一笑,随手拿了平日惯常用的银环:“都怪我一时走神。命人收了吧。”

芳馨细细为我抿着鬓发,手势轻柔迟缓,一如她试探的口吻踟蹰不前:“姑娘也有些心神不宁。”

我拂一拂脑后群青色的丝带,对镜扣上银环,左右端详,若无其事道:“深夜召见,事出非常,我总要想想是为什么。不然何以应对?”

芳馨道:“也许圣上只是思念姑娘,所以召去景园伴驾?”

“思念?”我失笑,“平常我就在御书房后面坐着,都极少面圣,何来思念?”拨弄胭脂的指尖一滞,镜中的自己神色安然,眼中却映照出千百倍的焦虑与惊疑,苍白指甲上一点殷红触目惊心。我垂眸暗叹,这会儿,我倒盼望他只是思念我而已。

更衣已毕,芳馨亲自送我出了金水门。她殷殷叮嘱小钱和绿萼:“好生服侍姑娘,若瘦了病了,决不轻饶。”又亲自为我披上斗篷,道,“虽是夏天,可天气多变,姑娘在景园千万不要贪凉,该添衣裳的时候,就叫绿萼和小钱他们,千万别让他们躲懒。”她系衣带时的神情慈和而郑重。

我笑道:“这斗篷好生眼熟。”

芳馨笑道:“姑娘忘记了,这是姑娘当年进宫时,奴婢去陂泽殿接姑娘的时候用的披风。后来短了些,姑娘让奴婢加长了一截子。”

我低头一瞧,果然斗篷下面加了一截宽阔的缠枝木槿花纹,用淡紫和水绿色丝线绣成:“木槿花……”当年我进宫时穿的便是绣着木槿花纹的紫衫,而芳馨当年来陂泽殿接我时,手臂上便搭着这幅淡灰紫色的丝缎斗篷。

那时我对她说:“宫中长日漫漫,自此以后,我们便是一体的。”她回答:“奴婢此身,从此都是姑娘的。”如此急切、诚恳而轻率的表白,竟也支撑我们主仆同甘共苦,走到了今日。

她拿出这件故衣,显是别有深意:“都是旧物了。”我抚着斗篷,微微叹息。

芳馨退后一步,微微一笑道:“姑娘在车上好好歇息,到了景园,恐怕吃不消。”

我尽力体味这分别时刻的温暖与平和,微微一笑道:“好。”

登车去后,芳馨依旧站在金水门门口,向我离开的方向缓缓挥手,一如八年前我从金水门入宫时,她站在那里等待。同样的姿态,八年未变。我放下纱帘,才发觉襟前似被黄昏的雨点所沾染,深沉一点的青灰。

在官道上狂奔,乘风骉驰。周遭一片漆黑,唯有汴河水静静流淌。

咸平元年,当年的汴城尹李推修缮和拓宽通往景园的官道时,每一里置一土堆,每十里置一石碑。后每遇暴雨,土堆塌陷,无可辨认。皇帝便说,与其置土石,不如种树。于是李推便在官道两旁种植槐树,一里植一树,十里种三树,五十里五树,百里十树。皇帝见这样好,便命全国的官道都尽数效仿。在有一年的中秋夜宴上,我远远地听见帝后感慨流光飞逝,经数十年,官道上的树都已经粗壮茂盛了许多。对面而立,蔚然成林。那一年我只有十四岁,还是一个安逸和自以为是的侍读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