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十九章 蜉蝣之羽(第3/6页)

芳馨去了,留我独自站在池边。黑沉沉的池水深不见底,天边的星火扬起,都被吞灭了。庭院中空无一人,椒房殿幽暗如水,只有门房和茶房灯火通明,像许多隐秘而快乐的私语围绕着安然沉睡的病体。手炉早就凉了,寒气袭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芳馨还未回来,却见穆仙走到我面前,行过礼道:“幸而朱大人还没走。皇后娘娘召见,请朱大人移步寝殿。”

我还礼道:“姑姑安好。这样晚了,娘娘还没有歇息么?”

穆仙微笑道:“娘娘说,多年未见,想念得很。又感激大人陪伴公主殿下,所以特意等着大人呢。大人请。”说罢彬彬有礼地退在一旁,请我先行。自从皇后的兄长、后将军陆愚卿杀了父亲,我再也没有单独面对过她。我自是不愿意与她相见,然而她命悬一线,又含冤莫白,我深知,总有这样一天的。子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不恒其德,或承之羞。”[68]

“德”固然要“恒”,“过”也是。

我也顾不得芳馨,只身回到椒房殿。依旧从东偏殿的西北角门进去,幽冷阴暗的走廊尽头,是另一扇门。门的那边,是西暖阁。西暖阁的灯光勉强穿过隔扇,像一位遮遮掩掩、姗姗来迟的美人,撩拨起心底慌乱而虚弱的欲望。我暗暗吸一口气,浓郁的药气迫得我安静下来。倘若我安然从她的寝殿中走了出来,我一定要从那扇门走出椒房殿。

皇后的寝殿比慎妃居住的时节简单朴素,所列不过床榻桌椅等物,并非名贵木材。陈设也只有几样色泽鲜脆的青瓷,不饰金银珠玉。灯影幢幢,皇后身影如山,侧卧向里。长发自枕畔逶迤而下,软软的,散了一地。

我想起咸平十年一个秋天的早晨,我为锦素而来,就站在这里静候慎妃更衣。慎妃的头发乌黑卷曲,粗而且韧,纷乱交错,却生机盎然。也许是我当年身材矮小,总觉得那时候的寝殿比现在宽阔许多。我清楚地记得,因皇帝回朝在即,慎妃的笑意充满期待。正因如此,我喋喋不休的无趣说辞,才能侥幸保留锦素的官位。

七八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皇后的背影裹着朱红色的吉祥如意纹锦被,跃跃欲试的明快色彩与暗沉的环境和浓郁的病气格格不入。那一瞬,我有一种幻念,就像在城门边可以寻到一个意气风发而非“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孔子[69],我揭开被子,皇后就会敏捷地站起身来,露出她在封后大典上端庄美好的笑容,侃侃而谈。

但是她没有。

穆仙上前将长发掖起,轻轻唤道:“娘娘,朱大人来了。”皇后在腐朽锦绣中发出低沉而浑浊的鼻息声,良久方道:“扶本宫坐起来。”

穆仙低声道:“娘娘累了,还是躺着说吧。”皇后却执拗地伸出了手,穆仙只得将她扶起来。

我深深拜倒:“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的胸中发出一声撕裂的轻响,她喘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平身,虚着眼睛道:“坐吧。”说罢指一指脚头的绣墩。我上前,与她相对而坐。皇后又道:“穆仙,太暗了。”

穆仙忙领了几个宫人点灯,一时间寝殿亮如白昼。皇后艰难地抬起手,抚一抚散乱的鬓发,似有若无地一笑:“病成这个模样,本不宜见人。只是见到玉机,难免有几分故人心肠。”

她眼窝深陷,目光滞讷,脸颊消瘦,面色蜡黄。一抬手,只见双手肿胀,五指箕张,几乎已经并不拢。见她病成这般模样,我大吃一惊,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穆仙扶起皇后的肩膀,让她缓缓靠在身上,一面为她披上衣裳一面柔声道:“娘娘昨天早晨勉强起身接受众妃朝拜,今早便不该在椒房殿门口吹风,公主殿下也不是头一次跑出守坤宫了。”

皇后从容道:“等一等她,也没什么。”我这才明白,芳馨从守坤宫回来,说皇后在椒房殿门口看宫人除冰。其实皇后是在等华阳公主回宫。穆仙向我感激道:“那些乳母,总不教人省心,若不是朱大人派人来,娘娘也不知道要等到几时。依奴婢的话,要好好惩治一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