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五章 爱之害之(第4/6页)

我问道:“临终前?小菊究竟是怎样死的?”

王大娘老泪纵横:“小菊姑娘回府后,有一日随父亲下到庄子里去,跌在捕兽的深坑里,头撞在尖石头上,血流了一脸,人也昏昏沉沉。抬回屋子里,由老奴照看。临死前将腕子上的这只红玉镯子给了老奴,叫老奴交还给大人。老奴还没来得及问她因由,她爹便闯了进来,把小菊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但凡值点钱的都拿走了,连身上的衣裙也没有放过。最后命人用一扇旧门板抬了出去放在院子里,说是女儿已经死了。小菊便只穿着贴身小衣,赤身露体地躺在院子里,屎尿流了一地,没过多久就死了。是老奴将她的尸身用草席卷了,运到庄子外的野地里命人埋了的。”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道:“她爹怎么这样狠心?”

我抚胸深吸一口气,从窗外取过赤玉镯子,缓缓套在左腕上:“多谢大娘。大娘和小菊很交好么?”

王大娘道:“老奴只是偶然赶车送她父女两个下庄子,并不熟识。”

我顺势将一小锭银子放在王大娘的手中。王大娘吃了一惊,忙将银子塞回我手中,跪下道:“老奴不敢要大人的银子。老奴告退。”说罢起身退了几步,蹒跚而去。我满怀敬意地目送她进了长公主府的偏门,这才吩咐起行。

绿萼道:“这位妈妈真是奇怪,哪有人连赏赐都不要的?”

我淡淡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贩夫走卒,刍薪屠狗之辈,亦有义人。这位王大娘便是。”

绿萼道:“想不到红芯这样惨。她父亲怎么坏到这步田地。旧年她进了掖庭狱一趟,也没怎样,回了家倒送了性命。”

我冷冷道:“怕什么?总有他还的时候。”

小简带着两个小内监站在内宫金水门边等我,满脸堆笑地送我回到漱玉斋,方才回宫复命。天已青灰,芳馨在门口当风立着,手耳通红。她迎了上来,含泪道:“姑娘的脸色倒还好,奴婢只怕姑娘在家里犯病。”

我微微一笑道:“不至于。我走的这几日,宫中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芳馨道:“姑娘这么一问,奴婢便知道,姑娘伤心归伤心,可心智还没失。”

宫中的硝烟气味比城里的要柔和许多,带着含糊的苍冷之意:“伤心是最没用的物事,宫里用不上。”说着将手炉塞进她手中。芳馨也不推却。

一时净了面,芳馨命人上了晚膳。但见十几道精美的素肴,满满摆了一桌子。我诧异道:“从五品女官按例也不过是四道菜,如此逾矩却是为何?”

芳馨道:“这些都是陛下下旨让膳房做的。况现在过年,倒也不算违例。”

我不置可否,只喝了一碗粥,将玻璃扁食蘸米醋吃了两个,只半饱。待我倚在热水中昏昏欲睡、置身于漫无边际的荒唐梦境中时,才蓦然惊觉,这漱玉斋虽不是我的家,却比家更加叫我安宁与平静。母亲的淡漠怨惧和玉枢的无助无措,像墙洞中窥伺的鼠,嗷嗷呶呶,又如长堤中噬咬的蚁,咻咻嚷嚷。没有了父亲,家不成家。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忘了大半,案头的香却还有小半截。芳馨用指腹轻柔地按摩着我的头顶,微笑道:“姑娘睡着了,又做梦了。梦里还叫了一声。”

我揉了揉眼角,叹道:“姑姑,我梦见了锦素。”

芳馨道:“于姑娘?”

我叹道:“我梦见我一头白发,在粲英宫里茫然四顾,转头见锦素时,她还是十二岁的模样。清贫、矜持、胆怯……踌躇满志……”热泪滑入热水,我已说不下去。

芳馨柔声道:“姑娘从前对于姑娘是最好的。”

我摇了摇头:“‘爱之适足以害之’[14]。是我纵容了她。”

芳馨道:“奴婢斗胆请问姑娘,当初和于姑娘绝交,可曾后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