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四十章 鉴明尘垢(第4/6页)

在暗中久了,能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帐幔上的粉白色蔷薇花,它们像一张张褪了血色的小脸攒聚在一起,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左手在胸前缓缓屈伸着五指,明昧之间恶念丛生——再有十来天便要过新年了,想来锦素会在除夕之前被处死。

我暗叹,今日是她败亡,明日焉知不是我自己。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老子曰: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我和锦素都没有做到。

第二天是慎妃的尾七,我起了个大早,去历星楼凭吊。慎妃的寝室中,我送来的牡丹绢花已积了尘,即使在阳光下,亦灰蒙蒙的不甚鲜亮。我展袖拂去那只红檀木妆奁上的浮灰,慢慢竖起镜子,镜子一尘不染。庄子曰:鉴明,而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99]在这宫廷之中,大约也只有慎妃和升平长公主可算得是“尘垢不止”、“止则不明”的明鉴。而我,早就蒙尘了。

忽然想起施哲说他在这只妆奁之中发现了至为关键的证物,我不觉好奇起来,于是将妆奁翻来覆去瞧了许久,也没有瞧出端倪。正在不得要领之际,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下官施哲参见朱大人,大人是在找这只妆奁中的暗格么?”

只见施哲身着灰蓝色圆领袍子,端正立在寝室的门口。我忙还礼道:“大人安好。玉机知道施大人早就来到历星楼了。再寻不出这只妆奁的消息,玉机就要派人去寻大人了。”

施哲好奇道:“大人如何得知下官就在这历星楼中?”

我微笑道:“这历星楼是无人居住的,平日锁着。玉机推门即开,可见是有人已经来了。今日是慎妃娘娘的尾七,这么一大早,除了大人,还有谁会来呢?”

施哲道:“不错,正因为今日是慎妃娘娘的尾七,一来,下官想祭奠慎妃,二来,下官早些来,朱大人就不用唤宫人开门了。”

我屈一屈膝,感激道:“多谢大人来祭奠慎妃娘娘。玉机还以为,大人到历星楼来,是来找寻线索的。”

施哲拱一拱手道:“下官愚钝,奉圣旨查问慎妃一案,至今毫无头绪。但下官知道,慎妃娘娘自缢,无非是不想弘阳郡王沾染上昔日废骁王与外祖武英候的干系,失宠于父皇。其情可悯,其心可敬。”说罢走上前来,竖起妆奁上的镜子,右手在镜子背后摸索一番,抽出一块薄薄的金漆剔花木板。我上前一看,镜子后面竟有一个浅浅的夹层,刚好只能放得进几张纸。

我叹道:“这消息当真隐秘。”

施哲道:“不错。当时下官无意中见到这只妆奁的镜子似乎有异,细细琢磨了半日,才寻到这个暗格。于氏的信便是在这里寻到的。”

我亲手开关了一次暗格,钦佩道:“若非施大人仔细,于氏的这封信将永不见天日了。”忽然心念一动,又道,“那一夜玉机去掖庭属与于氏相见,亲耳听她说她写信教唆慎妃自尽,怎么大人还说慎妃一案至今毫无头绪呢?”

施哲道:“大人请细想。于氏这封信是在一年前皇太子薨逝的时候写的,慎妃得知自己因何退位的真相,也有一年,为何到上个月才自缢?而且她故意诋毁已经出走的周贵妃,惹恼陛下,伪装成惊怖恐惧、畏罪自尽,这时机选得甚好。再者,她既然要伪装成畏罪自尽,为何又要留着这封信,教下官发现线索?慎妃留着信,是不是为了万一有一日陛下怀疑她的用心,好归罪于氏?据闻慎妃性情耿直,如此九曲心肠,不似她的为人。所以下官猜想,教唆她自尽的,或者另有其人。”

我哑然失笑。他说的,与我这几日来的所思所想分毫不差。我明知道于锦素是代人担了罪责,却狠心与她绝交,由她去死。绝交是为了要让窗后的皇帝和施哲相信,我深信是锦素杀死了慎妃,背后隐情我丝毫不知。由锦素去死,是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