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三十六章 勿复王家(第3/6页)

我颔首道:“臣女不敢欺瞒太后,殿下的确是这样对臣女说的。”

太后的眼中隐有泪光,她侧过头去,拿一幅手巾点了点眼角:“人老了,就有见风流泪的毛病。”复又自责道,“这些年,本宫总想着当年做的错事,害了升平一辈子。本宫本是乡野山间的女子,从前最是无法无天的。自做了这个太后,行事反不如从前了。”

我忙道:“太后自有太后的顾虑,自然比不得年轻的时候。”

太后摇头道:“说是‘顾虑’,倒不如说是‘枷锁’。连爱憎都被锁住了。”

我知道,太后是在责怪自己,当年没有成全升平与谢方思的婚事,致使他二人一投缳自尽,一遁入空门。都是一念之差。我微微叹息道:“太后与陛下的难处,殿下深知。还请太后宽心。”

太后默然,神思远逸。暖阳懒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宫苑中一丝风也没有。抬头望,梧桐枝桠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树枝间的天空澄澈碧透,像一块布满金丝的青金石。我和太后静静相对而坐,彼此无言。其实,她的自责又何尝不是我的自责。倘若当初我勇敢一些,肯将谢方思的信传给升平,或许如今就不是这般光景。升平出家后,虽然愈加理智通透,却也更加无奈无趣。然而,有升平之事在前,太后若愿意为昌平郡王和锦素之事稍稍用心,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良久,忽听太后黯然叹道:“庄子言: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90]只愿来生不要托生在帝王家……才好。”一滴泪水如珠滚落,洇入胸前的金丝萱草纹中。皇家的怜悯和遗憾,就像这滴泪水一样真诚和稀薄。我心下一沉,不觉暗暗长叹。

忽见宜修款款上前道:“颖嫔娘娘来向太后请安了。”

太后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抹去了泪痕,微笑道:“请她进来。”

颖嫔穿了一件白绿色花鸟纹短袄,下着牙白绫裙,整个人宛若一枝才抽条的春兰。只有腰间垂下的一枚美人蕉赤玉佩,仿佛凝住了宫苑中所有鲜亮的色彩,是天地间最坚毅最浓重的一点。颖嫔行过礼,笑盈盈道:“今日宫中放年赏,臣妾将济慈宫的送了来,已交予宜修姑姑了。”

太后笑道:“进了腊月,本宫知道你格外忙碌。放年赏这样的小事,交给内阜院做就好了,何必亲自送来?”

颖嫔笑道:“臣妾也有好些日子没来拜望太后了。”

太后虚着眼睛瞧了瞧颖嫔的气色,含一丝怜惜道:“整日劳心,脸色不如从前那样好了。虽然忙碌,也要好生保养。昱嫔已经有孩子了,你也要上些心才是。”

颖嫔恭敬道:“臣妾多谢太后关怀。”

从济慈宫中出来,颖嫔道:“玉机姐姐去章华宫与妹妹一道用晚膳可好?”

我满腹心事,哪有心情和她一道用膳?“我有要事在身,恐不能作陪。妹妹见谅。”

颖嫔神色一黯:“姐姐既有要事,那便改日吧。”

我微觉不忍:“你回章华宫,我回漱玉斋,彼此同路。妹妹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颖嫔微微苦笑道:“是妹妹有事请教姐姐,还请姐姐不吝赐教。”说着微微屈膝。

我携了她的手缓缓走着。阳光从西面的高墙飞跃过来,径直往东面去了。东墙顶留下窄窄一道光斑,仿佛天地不情愿的施舍。没有阳光的地方依旧有些冷,我这才发觉原来手炉中的炭已经燃尽。我知道她的心事,却帮不了她。

只听颖嫔道:“听闻陛下前两日亲自去漱玉斋瞧姐姐了?”

我淡淡一笑道:“那一日在白云庵见了升平长公主,陛下只是来问问皇妹的近况罢了。”

颖嫔叹道:“我也时常派人去白云庵看望升平长公主,她的近况我甚是清楚。怎么也不见陛下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