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他二人便教他们在报馆等候,出门雇上车,飞奔而去。这时天已黑了,满街电灯辉煌,他们因有一个高兴的目的,在车上坐着,特别有精神。不一会儿,出了大栅栏,进了鲜鱼口,跑到东头。伯雍教车夫站住,付了车钱,因向沛上逸民说:“他们跟我说,是在这条巷内。路西向东的一个小门,我们到那里问问。”于是走入巷口,在一所大房的阴影底下,借着路灯的微光,果见有三间小房,后檐临街,东向一个拐角,随墙起了一个小门。他二人鼓着勇气,走到门前,啪啪啪把门打了几下。不一会儿听得里边有人出来了,一边走一边问说:“谁呀?”伯雍说:“你们这里是姓庞吗?”里边说:“不错。”说话时,哧的一声,门开了。借着街灯的余光,只见出来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妈妈,一张油黑脸,倒很喜相的。脑袋上的头发,半黄不黑,已然揭了顶,身穿一件蓝布衫,前襟有些油污。只见她做出笑容和蔼的样子,问伯雍二人说:“二位先生贵姓呀,是找我们的吗?”伯雍说:“我姓宁,这位姓刘。白牡丹不是你们徒弟吗?”婆子说:“是。既是找我们的,就请里边坐吧。”他二人见往里请,才把心放下来,随那婆子进去了。却是一个极窄的院子,里面有三间正房,还有一间小西厢房。婆子把他们让进堂屋,进了左手的里间,只见纸壁有几年没糊了,地下也放着几件破桌子烂板凳,炕上放一张小炕桌,随墙放着几个圆笼,大概里面装着唱戏的盔头。屋门的两旁,挂着唱戏的马鞭,还有一个布套,露着一点红髯口,大概是唱《辛安驿》用的,怕被烟尘熏坏了,所以用套子罩着。另有几个较长的布套,还有一个大竹筒子,里面大概是刀枪雉尾之类。

这时婆子恭恭敬敬的,让二人在炕上坐下,连着喊一声了头83。只听磕得磕得的一阵响。随着进来一个小了头,年约十二岁,脚下还绑着寸子84,所以那样响。婆子因和那了头说:“去泡茶去!你爹和你哥哥他们呢?怎还不过来,来客啦!他们没听见吗?”了头见说,磕得磕得地去了。没一会儿,白牡丹和三秃子过来了,见了伯雍二人,鞠了一躬,三秃子仍是笑眯眯的脸儿,向伯雍说:“那天咱们在陶然亭见了之后,我们又去了两趟。您怎没去?我们这里您也没来。今日怎有暇呢?”这时牡丹却不住地望着沛上逸民。伯雍说:“我们今天特意来看看你们。”因指着沛上逸民向他们说:“你们认得这位先生么?”白牡丹见说,笑了一笑,说:“我们早就认得了,只是没说过话。”三秃子说:“他们几位天天捧我们,在戏台上已然看熟了。”伯雍说:“他们是捧你们吗?既不说话,怎会知道呢?”牡丹说:“那再看不出来得啦!前台听戏的,捧哪一个角儿,我们都知道。”此时那婆子笑着向伯雍说:“别看他们都是小孩子,可就明白着呢。一心一念的,竟盼有人捧,也是如今都改良了,唱戏的小孩子,也要报看。报上若说他们两句好话,乐得要上天。若说他们两句坏话,哭得不吃饭。他们时常跟我说,现在有几位先生,很捧场。怎的见见人家,也给他们登登报才好呢!”这时沛上逸民向那婆子说:“要登报,那不容易85!”因指着伯雍说:“这位先生现在就在报馆做事。”婆子说:“可不是。我听他们说了,有一天在陶然亭去喊嗓子,说遇见一位先生,是报馆的,还在瑶台请他们喝茶。回家之后,念叨好几天。我说人家都很忙的,天天去听你们唱戏,热心捧场,就够感激的了。再求人家给作报,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又不是多大的角儿,能耐还没学好,可教人家怎样夸你们呢?我就常跟他们说,咱们现在还没到那分际86,你们自管好好学能耐,将来不愁没人捧。兰芳87也由你们这个时候过过,可巧就有你们几位见爱,没有什么说的,你们几位真得好好捧捧我们!”伯雍说:“我今天便是受人之托,有好几位都是很捧你们的,他们求我给你们送一个信,也打算照那些捧兰芳的先生一样,作点诗呀文的,将来还打算做一本书88,把牡丹各种的相片,也印在里面。意思要跟梅党打对仗,不知你们愿意不愿意?”婆子听了,“哟”了一声说:“您这话可说远啦!这一来,不是我们的造化到了吗!哪有个不愿意呢!这是我们心里所希望的,只是不敢出口,向诸位先生去求,如今自己愿来捧我们,真是我们的福神。”说着只见她叫着白牡丹小名儿说:“词儿!你还不快谢谢他们二位呢,你这就要抖89啦!”牡丹果然满脸高兴样子,向他二人各鞠一躬,他的小心眼儿里,有千万感谢的话,只是说不出来。不过用他一双秋潭一般的眼睛,望着他二人,表示一种谢意便了。这时白牡丹的师父老庞,也过来了。他大概是在他屋里换换较好的衣履,所以这半天才过来。他已有五十岁了,是个唱扫边梆子青衣的,幼时常给十三旦90配戏,所以十三旦的戏,他看过不少,后来便以教戏为生。他所教的小旦戏,都很地道,全是老十三旦的规矩。大凡当儿子的,总爱述说父亲的盛德,老庞的历史,三秃子知道很多,他说他爸爸在戏班里所以不红,并非是能耐不好,实在被脾气闹坏了,最爱打架,动不动就红眼,所以人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红眼旦”。因为这个外号,所以一辈子没有混好。这个大概是实话,一个旦角,爱红眼睛,不问是怎样红法,他的运命也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