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伯雍皆因一天的劳乏,睡得又晚,才躺下不大工夫,便甜甜蜜蜜地睡去。等到一觉醒来,晓色已然上窗,他有早起的习惯,已然躺不住,便披衣起来。值后夜的馆役,见他这早起来,却很惊讶,以为是一件奇事。幸亏馆里有值后夜的,不然他寻一碗水漱口都不能。当下他求那个馆役给他打一盆水洗脸漱口,别的屋子,却一点声音没有,都在那里睡得正浓。他不敢惊动人家,只得穿了长衣,打算到外面走走,吸点空气。皆因他在乡间住惯了,这里的气味,实在令他闷损。他出了门,越了几条小巷,空气依然一般浊恶。最令人讨厌的,每家门口,放着一个马桶。有一个淘粪夫,用一担污水,拿把竹刷子,在那里挨个刷那马桶。不但这种气味,为伯雍所不曾闻过,连那腐败污秽现象,也是初次寓目。他暗道:“南城外头,怎的这样浊恶?大清早晨的,都没有一点新鲜空气,反倒成了马桶世界。人类在这样空气里活着,还能有什么出息。”他一边想,一边掩着鼻子,紧紧地跑去。那个刷马桶夫役,看着很奇怪得直乐。伯雍跑了半天,才把马桶阵跑出去,看了看,已到南大街。只见行人较众了,可是没有一个讲究的人,都是凭着力气吃饭的苦同胞,也有泥水匠,也有赶市的,也有卖苦力气的,也有做小买卖的,也有拉车的……他们都是精神百倍,在这清晨里,懒惰的富人高眠之时,去挣他们一天的衣饭。伯雍在街上站了一会儿,见那边有卖豆腐浆的,他也杂在一群劳动朋友里面,买了两碗豆腐浆喝。他觉得非常甜美。他喝完了豆浆,看了看,前面却是粉坊琉璃街。他自思道:“这里离陶然亭不远了,何不到那里看看,空气比这边强多了。”想罢,鼓舞精神,进了粉坊琉璃街。

这条胡同,在南城是很大的,虽然不十分清洁,比密排马桶的小巷,可谓差强人意。他走出东口,忽然空气又坏了。原来这里有几处大粪厂,放出臭气,把空气都污秽了。他堵住鼻子,闯过这个灾厄,才喘了一口气,痛快多了。只见龙泉寺的苍松古柏,带着朝烟,正在那里舒展它们的奇姿劲态。瑶台、花神庙和陶然亭,都在晶明空气里,现出一种奇古的姿态。那苇塘里的新蒲,已然有些生动的意思,有许多野鸟,在苇塘里叽呱乱噪,欢迎那轮乍升的晓日。他顺着蜿蜒的土路,走到那所过街楼底下。只见有两个少年,在那里喊嗓子。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十四五岁,那十八九岁的,生得丑八怪似的,面部至为可笑。那十四五岁的,却十分白皙,眉目之间,秀气流溢,好似一个女孩子。只见他穿一件半旧的青洋绉薄棉袍,系一条白洋绉褡包,脚下月白色袜子,穿一双青缎皂鞋。他的头发,四围剃得精光,只留一个刘海顶,手内还提着一个黄雀笼子。那十八九岁的,却是一身布衣。他两个向着那门楼的高壁,你喊一声,我叫一声,在那里喊嗓子。他们见伯雍站在旁边,却都不喊了。伯雍一见他二人的打扮,断定他们必是唱戏的。他们见了伯雍,也不避忌,那白皙少年,不住地直看伯雍。本来伯雍斯文儒雅,一见不是市井闲汉,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害怕。那个丑孩子,反倒满脸笑容的,过来与伯雍扳谈30,说:“先生起得真早。大概也是好唱,来喊嗓子来了!”伯雍顺口答道:“可不是。你们大概是梨园行的人,你姓什么?”丑孩子说:“我姓庞,叫三秃子。他是我的师弟叫白牡丹31。先生贵姓呀?”伯雍告诉了他们。三秃子说:“先生得暇,到我们家里坐着。”伯雍说:“好!将来去拜访。但是你们在哪里住?”三秃子说:“在长巷头条。”伯雍说:“离此太远了。”三秃子说:“可不是。我们反正每天早起绕一个弯儿不是金鱼池,便是坛墙,要不就到这里来。”伯雍说:“我离此不远。咱们可以常常在此相会。”说着又问那白牡丹说:“你十几啦?”白牡丹见问,小脸先一红才说:“十五啦。”伯雍又问他说:“你去32什么角儿?”白牡丹说:“唱小旦。”说话时,又要看伯雍,又不好意思。他大概没见过什么正经的人,所以与他正式谈话,倒反觉着有些拘谨不安。可是伯雍一见,已然很喜欢他,暗道:“可惜这样一个孩子,只因家贫,落在梨园里面。若生在富贵人家,不是一个少爷?可是少爷也没有什么可贵的,娇惯一辈子,也不过与草木同朽,反倒不如身习一艺,将来倒有个名儿。”伯雍从此有成全他的意思,因向他们说:“我要到陶然亭那边看看去。你们去不去?”他两个都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