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似相识,此去难相忘(第2/2页)

什么又叫做“尊重”?尊重一个对象,意思是说,你承认他/她/它的欲望、需求、愿望、抉择自有其地位与价值,不容你从自己的立场妄加扭转和否定。在这个意义上,由于人类的霸道习性,我们不仅很少尊重人,遑论尊重动物。对于他人的习性、言论、信仰、生活方式,乃至于偏好、欲求,我们不是始终有一个“正确”与“错误”的分际吗?多数饲养宠物的人,不总是在根据自己的情绪与虚荣,百般设法“驯服”辖下那只可怜的畜生吗?“尊重”要求我们发挥高度的宽容与想象,不再以己为尊,于是我们多半会敬谢不敏。

很明显地,关怀与尊重,与“宠物”这个概念并不相容,因为关怀与尊重的态度,要求我们视动物为主体而不是玩具,既不是物,更不是宠爱戏弄的对象。如果你关怀与尊重一只猫,你会惦记他究竟如何营生度日,在人间丛林里他如何求生自保,但同时你会希望他活出猫性、活出他自己的生活,即使因此你得承担相当程度的不便与负担。我自己身边也有几只猫做伴。我设法保护他们、照顾他们、疼爱他们。但是有时候我也担心,他们的生活会不会太遭我侵犯?是不是我的关注,竟多少扭曲了他们的生活?但是明知外头世界的险峻与辛苦,我又舍不得让他们随兴走出家门。读了《猎人们》之后,我特地请教天心,她怎么有本事同时招惹那么多左邻右舍、墙头街角的猫只,由他们来去自如地博取她的感情和关怀,她却不需要为自己的感情买个保险,不需要竟日担忧猫只的吃苦、受辱、病痛、伤亡、失踪?

天心告诉我,台湾宝岛不会有这种保险;担心与遗憾乃是她生活里的常数,时时刻刻的情绪折磨,也是无可逃避的负担。细读《猎人们》,你必须想象,一个对猫只如此牵挂费心的人,面对猫族生活的窘困与危厄,焉有余裕惊叹路边某一只猫咪的高雅、独特?可是朱天心却又总是显得从容。她不惜时间、感情、金钱(甚至于陌生人的敌意和讪笑),为的是她尊重猫生的整全(integrity),知道猫族若要在这个人类霸占的世界里奢求稍有尊严的生存,总是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她宁可承担感情的沉重牵挂,也不愿意为了保护自己,而在对猫族的尊重与关怀之间打折扣。读这本书,这个态度——我想也是街头巷尾很多“爱心妈妈”的态度(本书中称这类主动照顾流浪动物的人士为“猫天使”)——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于是,一章接着一章,一景接着一景,你读到朱天心一家人经常性地与猫族在各种情境里相逢。每一只猫都有面貌与性格(当然还有姓名),都有脾气跟习惯,也常会叫人疼和讨人厌。他们的来路和去向往往难以想象(通常也不堪想象),不过相逢的此刻,人与猫多少总能交换一些生命路途上的心得,激起对方一些想象与感触,唤醒彼此心里的某些情愫与喟叹。朱天心用入微心思与生花妙笔所描绘的猫生百态,定然会令每一位读者——包括她以此书题赠的“不喜欢猫和不了解猫的人”——都难以释卷。不过,容我自豪地说,书里一些瞬间捕捉的镜头,恐怕只有长期与猫厮混相守过的有心人,才能领会其中猫态如何地可掬。

据说马克·吐温说过,神造万物,只有猫不能用链子奴役。我演绎他的意思,其实是说猫邀人宠,却绝对不可能化为宠物。读者要具体领悟此说中间的大大小小的道理,朱天心的《猎人们》正能为您讲出分晓。

二〇〇五年新岁于南港/汐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