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似相识,此去难相忘

钱永祥

小说家写人生要写得好,得让笔下的角色有血有气,仿佛自有其独立完整的生命,出场就能够带着故事开步生风,而不是作家用来填充故事的道具。猫生百态,比起人生的丰富多样不遑多让。写猫生要写得好,同样需要让猫在笔下有他自己的生命,而不只是作家投射感情的标的。今天以动物为主题的作品不少,可是一件作品究竟是在写动物、还是借着动物说作者自己的心情,要看作家能不能压抑聒噪和摆布的欲望,退后再退后,让动物展现自己,让动物释放自己生命的真相与力量。

朱天心是知名的作家,她的作品之所以高明,身为文学的素人,我不敢造次议论。可是她这本写猫的书之所以不平凡,我根据上述的道理,却深知其所以然。这本书我读起来无法自已,时而莞尔、时而大笑、时而焦躁、时而眼热鼻酸。自忖年近耳顺,人间阅历也实非稚嫩,情绪本来不应该受到一本猫书如此强烈地左右。但是关键在于:朱天心与猫族的关系,乃是“相逢”而不是“占有”。于是页里行间各样猫态自在地上场退场,没有造作,没有强迫,既不讳言猫生的窘迫、艰难、残酷、偏执,也不吝于让猫族自行发挥他们的娇媚、多情、冷峻、优雅。在朱天心的笔下,猫已经不是宠物、不是朱家男女老小的玩偶,而是一群独立自在的主体,各逞其能在人类支配的环境里寻找空隙,争取一份存活的空间。这种视猫为自由主体的猫书,应该与人类英雄的传记归于同一类文体。你看得出来,作者记载猫族的事迹、遭遇与神态謦欬之际,怀着一份关怀与尊重,一如作家为沦落市井的豪杰作传,纪实、称颂、怜惜、责备皆备。这种记录,怎么能不令读者感动与喟叹?读者若是对人生的美好与悲哀稍有领略,怎么能不被猫生的喜剧、悲剧与闹剧所感动?既然如此,我读本书之时的难以自已,岂不是很容易理解吗?

如果我的诠释有道理,朱天心的这本书,在台湾的“动物写作”(animal writing)历史上,便具有一定的地位。此前,写作野生动物的作家,多半已经能够隐匿(人类的)自我,让动物自行出场说话。这反映了他们意识到人类中心主义的扭曲效应,于是有意识地让动物作为主体现身。可是到了同伴动物的范畴,这种意识始终不够发达。写宠物的作家自然贡献良多,让众多读者开始领略身边小动物的种种美好,也提醒饲主对宠物负有沉重的责任。不过,“宠物”一词,已经说明了这种动物乃是被“占有”的、而不是作为独立的生命与人“相逢”的。于是在作家笔下,他们无法来去自如,随缘与作家结识或者告别,留下愉快或者遗憾的故事让作家记录。这种书里所呈现的动物,温驯近人有余,却缺少了一份生命的完整感。我在这里强调动物与人的“相逢”关系,反对饲主视同伴猫狗为(善意的)“占有”对象,目的在于突出相逢关系的内在道德面向。如果说占有的本质乃是宰制,那么相逢而犹能持续地珍惜、付出,不至于流为冷漠、寡情,原因在于:承认了相逢的偶然,才能保有关怀与尊重的空间。是的,朱天心对猫族的态度,最好是用“关怀”与“尊重”来形容。其实,关怀与尊重,正是我们对待其他人、乃至于对待动物的基本原则。这两个字眼看起来平凡陈腐,读者们会以为早已通透其间意义。真的吗?让我稍作解释。

什么叫做“关怀”?关怀一个对象,意思是说,你在意他/她/它的感觉与遭遇;他的感觉与遭遇,对你具有实质的意义,你不会因为利益与方便而不列入考虑。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活在这个充满粗暴与压迫的世界里,为了活得下去,便不得不对于周遭的世界与人(遑论动物)缺少、斩断关怀。谁能尽情关怀自己周遭的可怜人?又有几人能出于关怀,而惦记着屠宰场里的鸡猪牛羊、街头的流浪猫狗?“关怀”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沉重的负担,于是我们多半会明智地切断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