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2/3页)

这样地过了许多年之后,我遇到了朱天心,读到了她的《猎人们》,于是,远去的一切似乎又都回来了。

天心并不摆名作家的派头,她朴实而专注地盯着人看的时候,你会觉得她有些像她笔下那些猫女王,自由而有个性,全不受现实人类那些等级价值的束缚。在人群里我几乎没有跟她交谈的机会,但还是抓住了一个片刻,对她说我喜欢她的猫书。

台湾没有“文革”,天心也没有插队,但是这些并不重要。在天心的猫书里,我找到了熟悉的情感,唤回我年轻时的记忆。我的那只小黑猫甚至就活在这本猫书里,他的名字叫做李家宝。隔着海,我觉得我和天心共有了一段历史,那不是关于猫的历史,而是关于人、关于巨变时代的历史。猫族的生生灭灭,考验着我们人族的心力和德性,更考验着我们对于“生”的感知能力。我自愧不如地发现,天心比我要坚忍,要强韧。

天心笔下活着一大群猫。他们千姿百态的“猫生”,并不比人生更少波澜和曲折。天心告诉我们,无论是猫还是人,在充满欲望的时代里,都不能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并且承受这一切。在天心的生活里,在猫族的生活里,喜悦与快乐永远伴随着麻烦、恐惧甚至是愤怒,当这些感情不可以分开而抽象成为对立的两极,当它们扭结在一起而浑然成为同一个东西的时候,“生”的状态才真正呈现。天心告诉我们,猫和人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其实把猫和人分开看待没有多大意义,因为对待猫的态度其实就是人类对待同类态度的延伸,而在猫与人的关系中,我们看到的正是人类社会本身的关系。正是因为如此,天心的记录猫生,恰恰是她介入人类社会现实的方式之一。关于这一点,钱永祥先生的“序”说得再清楚不过,不需要我再赘言。

在这本书里,比较容易感知的是天心对于城市流浪猫的温情与对于自私的同类的愤恨。但是,让我更感到共鸣的却是另外一种潜在的情绪,那是一个不断反抗着的个体(无论是人还是猫)对于他无法抗拒的命运的平静承担。天心几次描写了她和家人为猫儿送终的场面,描写了她不愿干扰猫儿的意志从而高度自我克制的“旁观”态度。在生离死别之际,天心似乎并不落泪,对于猫儿的离去,她自有自己的说法。你看她对“猫爸爸”的评价:“于是他撑着坐起来,仿佛舒服地伸个大懒腰,长吁一口气,就此结束了我们简直想不出人族中哪一位有他精彩丰富的一生。所以,不准哭!”而《李家宝》篇末写道,当天心预感这个凝集了她复杂愧疚与爱怜之情的“有情有义有骨气的猫儿”活不过今晚的时候,却“但也不激动悲伤”。猫儿的生生灭灭,在天心为流浪猫提供的这个不断流转的空间里,其实是生命流动本身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为了从绝境中抢救一只流浪猫而呼号奔走的天心,在猫儿走到生命尽头时刻表现的那份平静,使这本书具有了肤浅人道主义所不具备的深刻生命感受:它让我联想起早年曾经在村里乡亲们身上感受到的那份生命的坚韧与强悍。

但是天心还是暴露了她生命中的一点秘密,那就是她和李家宝的“特殊关系”。这篇最让我联想起自己隐痛的作品,在全书中也是唯一的一篇让天心在逻辑之外说事儿的特别之作。我佩服天心的勇敢,她敢于把自己在生命某一个阶段的感受和盘托出,让读者分享她的困惑、混乱和痛苦。那痛苦当然绝不仅仅来源于一只猫。天心面对李家宝这样想:“真正想对他说的心底话是:现在是什么样的世情,能让我全心而终相待的人实没几个,何况是猫儿更妄想奢求,你若真是只聪明的猫儿就该早明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