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4/18页)

干部们将早就准备好的抚恤金和安置费放在桌子上,还郑重其事地当着秀明的面打开了一个硬纸卷,那是一幅红通通的奖状,上面写着一行金灿灿的醒目标语: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争取胜利

秀明始终盯着那十六个字发呆。四个干部又轮番说了一些不关痛痒的安慰话,极力表明了组织上也很痛心也很难过,同时也为广种的突出表现感到无比自豪,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始终也没有打破屋子里的那种阴郁的沉默。

后来他们大抵觉得有些尴尬了,再后来,连串串给他们沏好的茶水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他们只是把茶杯在手里象征性地捧了一会儿,像捧着一颗定时炸弹,最后又原封未动地放下了,然后他们就起身匆匆忙忙告辞走了,好像生怕炸弹会随时爆炸。很快,停在村口的那辆顶棚黑乎乎的跟棺材一样的卡车发动起来,一转眼就跑得没影了。天空中扬起了的一串蛇烟,很长时间都没有散去。

秀明跟串串平稳的生活秩序就此完全被打破了。

很多时候,秀明觉得广种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了。这个遭遇了矿难的人,几乎变成一株脆弱的植物,又像一个月子里的可怜的崽娃,洗漱、擦身、接屎把尿、穿衣吃饭喝水,没有一刻离得开秀明。尽管串串也会主动替秀明分担这些琐碎的事,但秀明实在是不想让串串过多地承受这种无端的痛苦。

这个突然回到家里的瘫子,全身上下的肌肉被烧得枯焦萎缩了,小腹以下没有任何知觉,即便用锥子狠狠刺他两下,也无济于事。广种只剩下一口气,微弱地喘着,感觉像一只巨大的妖蛾子,似乎正在尽最大能力将腹内污浊得像煤灰一样的气息呼喘出来。

广种在这间屋里一躺就是几个月,不说,不笑,也不动一下,每天只能勉强喂给他几勺米汤。剩余的时间,他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好像那里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深深吸引着他。这段时间里,包括秀明在内,我们村几乎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广种早已经奄奄一息了,很多人都劝秀明赶紧准备后事吧。

秀明始终没有号啕大哭,她只是背着串串悄悄地抹眼泪。她还偷偷地去集市上扯了几丈黑布,还有白布,一到晚上她就埋头给广种缝制将来要穿的衣裳。

有一天早晨,秀明因为熬夜做衣裳,醒来就晚了,那时候串串还在睡觉。秀明忽然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那个枯树根一样的男人不翼而飞,眼前只有一团空被卷。这简直不可思议!秀明几乎是光着脚跑出屋子的。她找遍了屋前屋后和门前的一条街,始终没有发现广种的影子。

快到晌午的时候,有人在牲口棚无意间发现了广种,他正仰面躺在一间又黑又臭的棚子里,嘴里衔着一撮柴草,脸上粘满了黄色的牲口粪便,趴在地上活像一只癞蛤蟆,两只手却跟爪子一样锋利地抠着地——谁也不会想到,广种居然就是用这两只手从家里一路爬过来的。

那天晌午,被秀明从牲口棚里背回家的广种,真的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简直像个死人,印堂青亮,面颊和两腮像是被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神奇的力量,拼命地往内挤压着,两片干瘪的嘴唇毫无意义地从中间张开,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嘴巴形成一只黑洞,若隐若现的喉咙变成一条幽深的隧道(或者是地下的煤井),一直通向另一个神秘的地方。广种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难得一见的死灰,时而苍白地睁着,时而又叵测地紧闭。可是,广种也会突然睁大了双眼,要刻意吓唬别人似的,又像要极力看清身边的每一个人、记住每一双看过他的眼睛。

串串整天都感到害怕得要命,好几次她都避开秀明跑到外面,一个人蹲在墙角大哭了一通。平时,串串尽量躲远一些,生怕被广种那双可怕的眼睛摄去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