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

二十二

在不知不觉中,漫长的冬寒像一张巨网,又一次围困着我们羊角村。这时候,寡妇牛香依旧没有停止搓那种看起来意义不大的稻草绳子。大伙普遍认为,这个女人有点神志不清。其实,牛香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别看她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却对我们村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能了如指掌。

她没有亲眼目睹苟文书自杀时的惨状,眼前却经常浮现出那个可怜的男人焦虑忧郁带着血丝的淡淡目光;她没有让自己的两个小儿娃参与到外面的骚乱中去,而是一次次对他们唠叨那些人打打杀杀迟早会遭到老天爷的报应;她没有在秀明遭到围攻时退避三舍,而是在别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真心真意地尽了自己微薄之力;她同样没有像多数人那样,整天站在街上举拳头凑热闹,但她清楚地听到屠户三炮那天被人打折腿时的一声声惨叫,和腿骨骤然断裂时的嘎嚓声,她似乎早就知道三炮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尽管她也非常痛恨三炮还曾装扮成恶狼来家里骚扰过她,但这种恨很快就变成了孤独的怜悯。

事实上,早在骚乱还没开始之前,牛香就把自己跟两个儿娃锁在院子里,熬过了一天比一天清冷的秋日时光。

牛香不止一次回忆起她还小的时候,她的太爷爷老跟她讲起民国年间发生的事。太爷爷说那阵子军阀多得像牛毛一样,今天你打倒我,明天我打倒你。太爷爷还说军阀都是野心家都是饿狼转世,野心家做事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那时牛香什么也不懂,觉得太爷爷又迂腐又好笑。现在,她觉得外面的喧嚣和混乱局面似乎跟太爷爷当年说得一模一样,时间的车轮有时会倒转的,并奇迹般地碾压出相似痕迹。她还记得太爷爷当年说过不下一百遍的话:蒋干头(即蒋介石)牛皮哄哄多少年,到头来还不是猫到一个尻子大的小岛上,当了缩头乌龟。

而这些漫不经心的胡思乱想,最终让这个孤单的女人似乎变得更加坚强了。尤其是,每天清晨当她看见太阳又照常从东边慢慢升起来的时候,她阴郁的内心会倏地透过一线光明。阳光总会让人感到憧憬,她就悄悄地对自己说:“哦,快看哟!新的一天又来了,我得抓紧时间呀。”

于是,她又像一台永不磨损的编织机开始干活了。

跟牛香比起来,秀明却又不一样。

自从红亮回家以后,秀明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起来。这种丰富完全来自于一份强大的责任,如果说串串的乖巧和聪明让秀明已经慢慢振作起来了,那么红亮闭门思过式的孤绝和少年老成般的冷漠,又让她陷入另一种不安和焦虑中。前一阵子,秀明身上受的伤已基本痊愈了,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把这些疼痛和伤口当回事,最重的伤痕永远都刻在心上。只要是为了这两个娃娃,她没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那些企图要将红亮赶出羊角村的人,也暂时被秀明这种顽强的意志给镇住了,很长时间都没人再提起这件事。

红亮虽然没答应她搬过来住,可秀明的生活里毕竟有了这一双儿女——其实她的心里早就把红亮跟串串看作是自己的亲骨肉了——这让她感到无比欣慰和喜悦。早在屠户三炮垮台之前,三炮就曾跟她提起想让红亮将来作串串的女婿,这个提法当时遭到了她的坚决反对,因为她清楚三炮不可能安什么好心。可是,时间一长,秀明回过头再琢磨三炮的话,倒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也有一定的可操作性。毕竟,这两个娃娃年纪相仿,又都孤苦伶仃的,现在除了她世上已没了他们的亲人了。

一旦有了这个不算明朗的想法以后,秀明就将每天给红亮送饭的事完全托付给串串了。秀明发现,串串每次从红亮那边回来心情都很好,脸蛋红扑扑的,眉眼中藏着笑,说话时的声音特别甜润。秀明自然也不会说破,只是在心里替这两个娃娃感到高兴——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个娃娃兴许将来能走到一起。那就再好不过了!最起码他们俩也应该像兄妹一样好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