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3/25页)

就这样,老驼子跟着前面的人,在村里转悠了一会儿,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家荒凄凄的院落,里面有两间矮屋,没有亮灯,院里一片漆黑。老驼子来不及细细琢磨,天太黑了,为了找到羊角村,他已经在路上不停地走了许多天,他想跟那人进去随便歇歇脚,等天亮了再赶路也不迟。屋门是敞开着的,前面的人一闪就进去了,老驼子正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走吧,咱们也进去坐一坐吧,主人回来了。”没等老驼子做出任何反应,早被一伙人簇拥着进了屋。

里面人多嘴杂,跟赶集似的热闹。老驼子进去时,看见炕沿边早挤满了人,凳子上还坐着好几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但一个个面孔都是模糊的,像隔着雾气,又像在梦里看到的陌生人那样,遥远而不真切。有人在地当间走来走去,有几个人在旁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两个人站在拐角里正激烈地争执着什么,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还有一个阴郁的男人,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他一会儿趿拉着鞋进来,一会儿又趿拉着鞋走出去,鞋子上沾满了鱼腥味很浓的泥浆,他好像怕自己身上流下来的脏水和泥点子把屋子弄脏了,一直不肯找个地方安静地坐下来。唯一让老驼子感到有点纳闷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可是却不点灯,省油似的,屋里黑灯瞎火,让他很不适应。这时,又从外面匆匆忙忙进来两三个人,屋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太多了,老驼子正准备出门一走了之,门却被谁轻轻地合上了,他只好在门背后的旮旯里委屈地蹲下来。

老驼子还没蹲稳,有个男人径自过来把他从门背后搀起来,亲切地说:“老哥,你是远客,又是庙上来的师傅,快请上坐吧!”一个戴眼镜看上去文绉绉的白面男人,已经提前给他让出一条凳子来,并客客气气地指着凳子说:“老人家,快坐这儿吧,一路上辛苦了!”老驼子有点受宠若惊,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不像是本村的人,他身上有股城里念书人的气味。他疑惑之际,戴眼镜的男人已经拉他到凳子跟前,并轻轻摁着他坐下来了。老驼子这时又注意到,对方的手臂也是白白净净的,根本不像是常年下地受苦的人,这就更坚定了他先前的猜测。这时其他人也都坐好了,只有最先搀老驼子的那个中年男人没有坐,他站在地当间,头发灰白灰白的,像落上了一头鸟粪,他恭谨地冲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轻咳了咳了嗓子,开始说话:

“今天把大伙请过来,主要是为我那娃子的事,你们都知道我那娃子跑到外头也有些日子了,村子现在乱得很,成天里鸡飞狗跳的,万一娃娃这阵子冒冒失失跑回来,我就担心坏人算计他哩!所以请大伙来家里给拿个主意,看有啥法子,让这娃娃再避避风头?”

说到这,男人求助的目光向四周转了一圈,随后就停在老驼子的脸上。老驼子心里正在犯嘀咕,男人刚才那番话他听得明明白白的,所以,老驼子一直偷眼打量说话的男人,怎奈屋里太黑了,所有人的面孔都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这时,又听见搀他落坐的男人站着问他:“老哥,我那娃娃年少不懂事,在庙上没少麻烦师傅们,我这里向你道谢了!唉,要不是庙让人毁了,我是真想让娃娃在那里住上一辈子呀!”老驼子赶忙说:“你是说红亮吧,那是个好娃,庙上的师傅也都喜欢,我们方丈活着的时候还说过,这娃前世跟佛有缘哩!”男人听了,冲老驼子释然地笑了笑,说:“就看他将来有没有那个造化了。”

屋子里有个小脚老妇人,这时站出来,她脑门子上有一片乌黑,像凝固多年的血迹,但已看不出丝毫的疼痛表情。她接过话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让娃娃回来,他要是回到这个火坑子,真不知道那些畜生咋整他哩!这些坏东西,连我老婆子的棺材板都敢抢哩!”老驼子听了叹口气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都得看造化啊!”刚才说话的中年男人沉默地听着,间或发出一两声叹息,同时继续用求助的目光挨个看着屋里在座的人。坐在炕沿边的一个年岁很大的老头儿,一面不停地咂吧烟锅子,一面剧烈地咳嗽着。这时小脚老妇人气颠颠地走过来,用手猛地揪了一下老头儿的一只耳朵,骂道:“老不死的,见天就知道抽,在阳世抽不够,到了阴间还往死里抽!”这话一下子就惹得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起来。老头儿的嗓子被烟痰堵住了似的,又咳嗽了半天,但他还是忍不住有话要说:“依我看,别光在这动嘴皮子,得来真格的,红亮爹如今只剩下这根独苗苗了,咱们大伙分头行动,村子的每个路口丫杈都放一两个人死守着,万一娃娃回来就把他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