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3/34页)

随着这种突如其来的回想慢慢展开,很快,又引发了大伙对几年前甚至是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的默默追忆。特别是,对那些已经故去的先人和不幸夭折的儿女的无限眷恋和思念。有人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去世多年的老爷子;有人叹息着想起了早年夭亡的一个崽娃;也有人猛地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家的一条看门的老狗,它突然吞下一只老鼠,而后一命呜呼了。

秀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夫这一家人,两个大人都相继离开了人世,进而她又想到了失踪已久的侄儿红亮。现在,她只能将失踪的这个娃娃当作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和期盼了,她希望红亮能早点回来,重新点燃她孤寂生活里的半根蜡烛。站在黑暗的人群中的这番回忆,忽然让秀明感到一阵难过,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了。

寡妇牛香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她还记得那个可怜的人是被一场大洪水卷走的,当人们打捞起来他的尸体时,男人只剩下一副泥沙斑驳的空骨头架子了,他身上的皮肉全部让洪水和石头打磨光了,整个人面目全非,像一具令人恐惧的骷髅。而在今晚以前的数年光景里,寡妇牛香只知道夜夜盼着虎大来跟她耳鬓厮磨寻欢作乐,却一次也没有想起来过,跟自己在同一个炕头生儿育女的那个可怜的男人。这些年的寡妇生活,让她几乎早已忽略了男人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好像她一出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寡妇,而那几个娃娃也像是她从路边一个一个捡回来的孤儿,跟她的身体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甚至早就淡忘了生养他们时的一次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和煎熬。她却可以随心所欲地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而又毫无顾忌热情似火。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让牛香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良心也前所未有地受到了强烈的自责和冲撞。

这种时候,大伙心里都默默地流起苦涩而又悔恨的液体来。由此及彼,先己后人。他们立刻绝望地联想到,虎大也许再也不能回到我们羊角村了,他将成为大伙下一次集体回忆的一个故人了。这样想着想着,有一个女人竟然带头失声痛哭起来。女人一哭,很多人就再也不能忍住悲伤的眼泪,刚才还只是默默流淌在心里的东西,此刻全都一股脑地从人的眼眶里哗哗地喷涌出来。豆大的泪滴落地的声音乒乒乓乓的,跟下雹子似的。大伙全都沉浸在一种无比巨大的哀伤的漩涡中了,有些人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哀伤的具体根源,也都毫不顾忌地跟着别的人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仿佛不这样做,会被其他人看作是无礼和落伍。

领头放声哭泣的女人不是别人,她就是我们村的寡妇牛香。牛香的哭声完全是那种爹死娘嫁、男人遭灾、娃娃掉井的哀痛,是发自肺腑的,也是感天动地的。牛香不光哭,嘴里还念念有词,像老戏里的怨妇那样昏天地暗咿咿呀呀地一通哭诉。她哭自己如何如何命苦,男人如何如何走得早,哭自己拉扯几个娃娃长大多不容易,哭老天爷有多不公平,哭她这些年守寡的种种艰难和孤独……哭到最后,她竟转啼为笑,还用手撕乱了自己的头发,扯开了脖颈上的两粒扣子,露出三角形的一块胸脯,那里发出的白光刺人眼目。她人却疯疯癫癫地拨开大伙直冲到苟文书跟前,一副冤有头债有主的理直气壮。

苟文书早被眼前的离奇的情形怔住了,他完全不明白大伙的哭声和眼泪从何而来。而寡妇牛香这时已经扑到他面前了,苟文书想躲开早就来不及了。牛香披头散发的模样,让他感到战战兢兢,苟文书顿时吓得惊叫起来:

“你……你你……你到底想干啥?”

牛香肯定要干点什么的。这是显见的事实。她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把揪住了苟文书的一只上衣兜盖,使得对方的一只胸脯在众目睽睽下急剧增大并尖挺着朝前凸出来,仿佛那里突然间生出了一只巨大而有毒的肿瘤。可是,没等牛香把她心里想干的事情做出来,就被忽然从一边闯过来的一只黑影子给挡住了。不光是挡住,黑影飘过来后就展开巨大的双臂,一下子就把牛香给架了起来,然后像扛一捆干秫秸似的把她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