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妄(第4/4页)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知道,《金瓶梅》的作者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层面或维度上来塑造潘金莲这个人物的:

一是传统的是非善恶的维度——从这一维度来说,潘氏之毒辣凶残自然事实俱在,罪不容逭。

二是作者受到佛教(禅宗)以及明末无善无恶论的影响而建立起来的另一个维度,即“真妄”的维度。若从这个层面上来看,潘金莲的言行举止之中,确有某种活泼的世情与率性真机,隐现其间。

也就是说,作者写出潘氏之恶的同时,也极写潘氏之“真”和“趣”,并暗中寻求读者认同。这也是导致潘金莲这一形象,在后世反复引起争议的根本原因所在。因此,我们若无视作者在特殊历史与时代背景中建立起来的“真观”或“真妄观”,潘金莲这一人物形象便无法得到完整和准确的评价。

这里我们要注意,从佛教的立场来看,处于“真”的对立面的假与伪,固然属于“妄”的范畴,但“妄”所指的并不仅仅是虚假与虚伪,还指向处于暗昧状态的虚妄不真,比如说“迷”、“幻”、“执”。潘金莲深陷于自己的欲望之中不能自拔,从佛教“真妄”的意义上而言,就是最大的“虚妄”。但在世俗人情的层面上说,作者对潘氏作为一个“恶人”的真趣,进行了谨慎、隐晦同时又充满矛盾的肯定。这样一来,“真”所具有的独立价值,第一次从传统的善恶论中被分离了出来。换句话说,《金瓶梅》的作者借用佛教的真妄观,通过“佛眼”的超越性视角,在文学上建立起了全新的“真伪”或“真妄”维度(这一创造性的思路,后来为《红楼梦》所继承),在传统善恶论的背景中,第一次系统地确立了“真”的价值和地位。

举例来说,如果以传统的是非善恶来看待孟玉楼之形象,则全是正面的描写,似乎不染一丝之恶。或者说,在孟玉楼言动行止中,没有什么作恶的明显证据,孟氏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但从侧面的烘托来看,孟氏之行藏,则一味逃是非、做人情,处处尽显伪饰,深冷老成,圆滑世故。

第五十九回,官哥一死,西门一家乱作一团。西门庆于慌乱中对儿子夭折的时辰完全不知,只有孟玉楼像背书似的报出:官哥申时出生,申时亡故,均在二十三日,活了一年零二个月。其心思细密如此,令人胆寒。而对于李桂姐这样“一等一”的聪明人来说,孟氏之为人,也让她十分忌惮。西门庆死后,她力劝李娇儿及早抽身,跳出苦海,其理由之一或许是,她认为李娇儿根本不是“狐狸”孟玉楼的对手。而前文提到的乡下“卜龟婆子”,在给孟玉楼算命的时候,更是一语道破天机:“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这是典型的骂人不带脏字的春秋笔法。第九十一回,孟玉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导致玉簪被扫地出门。第九十二回,陈敬济贪恋玉楼的美色,不知好歹赶到浙江严州,将玉楼搂入怀中,将“舌头似蛇吐信子一般”伸入玉楼口中。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玉楼情急之中,竟然也能忍耐权变,须臾之间,藏起心中的厌恶、愤怒和不屑,满脸堆笑地与他亲嘴。而稍后玉楼整治陈敬济手段之恶毒,堪比王熙凤摆布贾瑞。这段文字,就连将玉楼视为“第一个美人”的张竹坡,似乎也有点看不下去了,说她瞬间变脸,直如“夜叉现形,钟馗出像”。

与孟玉楼的世故老成、冷静圆通相比,潘金莲则显得直率而蛮横,肤浅而愚蠢。即便是作恶,潘金莲也绝不藏头露尾。玉楼处处透出伪饰深藏,金莲则时时露出任情率性的一面。

《金瓶梅》中的善恶维度与真伪维度,可以说相互补充,并行不悖。但由于作者受到禅宗、无善无恶论以及真妄观的吸引,确乎有用真伪维度来取代善恶维度的倾向。或者说,《金瓶梅》在价值和道德层面上,真正关注的与其说是善恶问题,还不如说是真伪问题。这固然是《金瓶梅》的局限所在,但“真妄”或真伪观的确立,也为中国的章回体小说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