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妄(第3/4页)

潘金莲之并非全无仁义,还体现于潘金莲与春梅二人的关系上。自从春梅从吴月娘身边被派入潘氏房中,潘金莲便与她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命运共同体关系:既是主仆,又是姐妹,甚至情同母女。两人自始至终相互扶持,相濡以沫。两人之间的关系虽偶有冲撞,总体而言十分稳定,这在《金瓶梅》中是颇不寻常的。诚如田晓菲教授所言,《金瓶梅》中,没有任何一对男子之间的关系,其感情强烈程度可以与潘金莲与春梅的关系相提并论,只有武松待武大差似之。[47]不论是丫鬟、小厮还是奶妈,只要有人与春梅形成冲突,潘金莲始终坚定地站在春梅一边。即便是吴月娘、西门庆、李瓶儿、孙雪娥与春梅发生龃龉和冲突时,潘氏也不顾自身的安危,对她竭尽保护之责。就连潘金莲本人,也常常对春梅屈节下之,处处忍让。潘金莲对西门家中众妇女可谓是人人皆妒,妒则恨不能其死——对吴月娘、李瓶儿、孙雪娥这样的主子如此,对宋蕙莲、王六儿乃至如意这样的下人也是如此。她与孟玉楼时常出双入对,表面上情投意合,宛如姐妹,但一到背地里,张口就骂她“麻淫妇”,足见她对孟氏的嫉恨之深。但奇怪的是,对于春梅,潘金莲却全无一点妒意。小说第七十三回,潘金莲回房中,从窗户里看见西门庆坐在床上搂着春梅“一处顽耍”。她不仅没有怀妒含酸,当场翻脸,反而惟恐搅扰了他们的好事,竟自己一个人悄然走开。西门庆死后,春梅被发卖,潘金莲数度哭倒,大放悲声,乃至于一连几天心中伤悲,积郁难排。

当然,对潘金莲的一片护惜之心,春梅亦铭记在心,知恩图报。潘金莲在第八十七回被武都头斫下头颅,挖去五脏,一命呜呼,春梅为她大哭三日,茶饭不思。此时仍念念于潘氏者,敬济而外,世上恐怕也只有春梅一人而已。第八十八回,潘金莲托梦给春梅,泣诉尸首暴露街心,风吹雨洒,鸡犬作践,无人领埋。春梅即令张胜、李安去县中打听,收拾尸体停当,埋入永福禅寺之中。这年清明节,春梅亲往永福寺祭拜焚香,以全始终之情。

不用说,在《金瓶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不论是男女之情,还是友朋之交,伪善和虚假是其基本底色。若说到超脱一般功利关系的“知己”或“知音”,惟有春梅与金莲的不离不弃,庶几近之。作者如此处理,岂非无因?

除了“天性之良”和“仁义”之外,《金瓶梅》对潘金莲的刻画,多侧重于潘氏沉溺于现实欲望的率性真机,真切刻露,笔笔不虚。小说的第四十六回,有这样一段很有意味的情节:

吴月娘与孟玉楼、李瓶儿诸人,在大门口遇见一个卜龟打卦的乡下婆子,就让她来算卦(这既是典型的“提前叙事”——叙事者通过三人的卦象与卦辞,提前告知三人日后的命运,同时也是在刻画人物——写出吴月娘等人对仙道、鬼神之事的迷恋与愚妄)。作者故意漏掉了潘金莲,这一方面说明潘氏不好此道,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作者文章技法的故作错综。有意思的是,等到三人算完命,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之后,潘金莲却突然出现了:

月娘道:“俺们刚才送大师父出来,卜了这回龟儿卦。你早来一步,也教他与你卜卜儿。”金莲摇头儿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

这是极高明的写法。潘金莲虽未算命,但她日后“街死街埋”的命运(被杀后尸体抛于大街之上),却由自己口中直接道出,可谓“不算之算”,一语成谶。而潘金莲这段陈辞的决绝与慷慨多气,却也清楚地表明,潘金莲只打算在赤裸裸的现实层面承担自己的命运,与吴月娘的道学与佞佛,与孟玉楼的善用腾挪之术,与李瓶儿仁柔示弱以策安全的心机,都构成了强烈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