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善无恶(第3/5页)

故有在昔以为善,而在今以为不善者矣;有在此以为善,在彼为不善者矣。[42]

无独有偶,李贽也几乎说过同样的话:

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然,昼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43]

在此种情景之下,如果一味地执念于传统善恶之分的僵硬标准,其结果恐怕只能导致“伪善”的出现,甚至只能走到善的反面即“非善”。关于这一点,李贽说得更加斩钉截铁:如果在一个变化了的世界之中,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其结果就只能是没有是非。

明末社会中思想界的状况,诚如王阳明所批判的那样,孔孟真义已经沦为装点门面、饰智矜愚的训诂之学、辞章之学和记诵之学。而在社会的现实层面,出现了人人都在“行善”,而“恶”却周流于天下的悖论。关于这一点,《金瓶梅》表现得尤为深刻。

要想有效地应对这一现实,挽救善恶混乱、伪善涌动的局面,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重建一种全新的价值系统来处理善恶问题(依我之见,这正是王阳明引禅入儒的根本原因)。而要建立这个系统,必须首先让心体复归澄明无碍的“本来”,回到“空”或“无”,回到无善无恶、廓然大公的状态。只有这样,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真善”或“新善”才有可能得以进入。这也是王阳明的后继者想要解决的问题。王龙溪的“四无说”,一语道破其师“四句教”所包含的玄机,立足于从“无”的立场,将无善无恶解释为归于“无”的至善。阳明将他称为“利根之人”的首选,可谓目光如炬。

而李贽则更进一步,连王龙溪的“无”也要否定。李贽对于阳明的无善无恶的理解,更多的是侧重于“无善”上。这毋宁说是源于他对“伪”的痛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所周知,在晚明社会,不论是学术论争还是文学艺术创作,“嫉伪”都是其思想倾向的共同特色)。也就是说,李贽所谓的“无善”,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社会上流行的“善”是虚伪的,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根本经不起推敲。所以他要回到彻底的“真空”,回到比“赤子之心”更深一层的“童心”上去,就很容易理解了。

当然,我们不应该误会,认为李贽的“真空”不过是虚空或空无一物。实际上,他苦心构建这个“真空”,正是希望新的“理”能够从中孕育并生长出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有伊斯兰教家庭背景的李卓吾,作为明代思想界的盗火者,或者说作为最具叛逆性格的思想家,他的“真空观”不能不说是思想界的一大奇迹,其中包含着尼采“重估一切价值”这样石破天惊的政治、道德和文化诉求。他实在是走得太远了,就连黄宗羲、王船山都将他视为异端,他在后世之遭人诟病和误解,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说到这里,也许我们还应当提及,李贽历来也被认为是《金瓶梅》可能的作者之一。考虑到李贽对小说特别是《水浒传》和《西游记》的兴趣,考虑到他强烈的“嫉伪”倾向以及对于“道学”的深恶痛绝,考虑到李贽的言论与《金瓶梅》的思想倾向和价值观念有着太多的共同点,这种推测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吧。

那么,《金瓶梅》与明代中后期思想中流行的“无善无恶”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金瓶梅》的立足点,在于对社会现实的全方位批判。这种批判过于严厉峻激,不留任何余地,使作品弥漫着强烈的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气息,以至于作者不得不引入佛道,作为世人在绝望的现实社会中可能的超越性出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瓶梅》中无善无恶的相对主义立场,主要来源于禅宗(也包括道家的“无为”与“虚静”),应该说没有什么疑问。但《金瓶梅》的无善无恶,与阳明学的“无善无恶”论,也并非全无关联。如前文所说,王龙溪与李贽等人在继承并推进王阳明的“无善无恶”论之时,主要的侧重点在“无善”上。其中包含着这样一个逻辑前提:在“真空”或“无”的状态下,重新确定善恶秩序。而这种冲动的心理依据则是“嫉伪”。从某种意义上说,《金瓶梅》也是如此。